第17章(第2/2頁)

穆明珠被他逗笑了,道:“你還想帶林然走?”

齊雲想到她最初的那通脾氣,垂首低聲道:“臣不敢。”他靜了一息,沒有等到穆明珠的回話,湯面的溫熱在腹中還沒有散去,她那句冷酷的“可你不要礙著本殿的路”也還在他耳邊回響——他其實已經明白了。

她可以是溫情柔和的,也可以是冷漠決絕的,端看他是否擺正了自己的位置。

這次他沒有再問,壓著滿腔的酸楚與妒意,將置於腰側的官帽重新壓在發頂,深深一揖,倒退數步,轉身出了殿門。

穆明珠在櫻紅服侍中睡下,入夢前還叮囑了一聲,“記得明日派人去問宮中新來的那批協律郎,可有願意往寶華大長公主府上做事的……”

手握北府軍三分之一虎符的寶華大長公主,在當今時局下,仍具有不可代替的象征意義,是極有重量的砝碼。

上一世謝鈞把這枚砝碼收入了囊中,這一世她要趕在謝鈞之前,有所斬獲。

次晨穆明珠被櫻紅喚醒之時,天色還未完全明亮。

“殿下,忍耐些,等從濟慈寺回來了再補眠。”櫻紅見她醒來,便招呼身後四五位侍女上前,又道:“小殿下,千萬打起精神,打扮齊整,陪著陛下禮佛,疏忽不得。”

穆明珠昨日忙了一日,睡下又晚,今晨起得卻早,半閉著眼睛任由宮人打扮起來,坐在轆轆的馬車裏,似夢非夢中到了濟慈寺。她臨下車前拿涼帕子擦了臉,好歹忍住呵欠,露出笑臉,跟在母皇身後,爬至山頂,入了頂上寫著“寶相莊嚴”的佛寺,排在穆武之後,給佛前上了三柱香。

需知皇帝穆楨,穩固權力便是靠著佛家,命許多學者高僧,撰寫了一部《祥雲經》出來,給她自己安排成了某位大佛的化身。能得到皇帝授意,跟隨她來禮佛的人,都是簡在帝心、前途無量之人。

與皇帝有親緣之人中,今日只有穆明珠與穆武有此殊榮,便是穆明珠的三哥都沒有這份臉面恩典。

齊雲也獲準跟隨前來禮佛——他名字便是十一歲入宮那年皇帝給改的,直接取了《祥雲經》中的“雲”字,足見皇帝對其重視。

穆武見了穆明珠,面上猶有憤恨之色,只跟在皇帝身側,又是佛前,不好說什麽。

穆明珠卻沒空理會他,只覺呵欠要忍不住了,瞅著母皇與濟慈寺大和尚說話的空兒,一貓腰從正殿溜了出來,因為嫌人多動靜大,便要櫻紅等人避到一旁,自己尋了一處花木扶蘇處的僻靜禪房,推門而入,見裏面沒人,便習慣性得往供桌下而去——這是她做幽靈時養成的習慣了,待要在供桌下躺下時,覺出不對來,便伸手將外面的兩個蒲團拖進來墊在了身下。

明黃色的桌布垂下去,隔絕了光線,在裊裊檀香,與隱約的誦經聲中,穆明珠偷得浮生半日閑,飽飽睡了一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於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有人對談的聲音。

“如今朝廷入不敷出,當初鹽鐵放出去容易,要收回來卻難。”這道成熟卻仍舊和婉的女聲,來自她再熟悉不過的母皇。

穆明珠手指一動,醒了過來,躺在供桌之下,小心得不發出聲音。

“阿彌陀佛。”念佛號的,乃是濟慈寺大和尚。

“江左養著百萬北府軍,人吃馬嚼,幾日便費掉一郡一歲所出,然而為防著鮮卑南下,又不得不養這些兵。近些年來,黃冊上的丁戶越來越少,比之先帝年間,竟少了足有三成,人少了,賦稅如何還能足數?可看底下的奏報,這些年朕勉勵維持著太平局面,生民分明是增多的,只是都給地方豪族、世家大族籠絡了去,成了私家的奴仆。”皇帝穆楨一聲長嘆,“朕一再退讓,這些豪族仍不足意,攛掇了瞻兒去……”她的聲音中透出悲涼來。

這說的乃是穆明珠的二哥,如今已淪為階下囚的廢太子周瞻。

濟慈寺大和尚又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長久的沉默,而後皇帝穆楨似乎已經收拾好了情緒,冷靜道:“朕身邊這幾個孩子,你看哪個好?”

供桌明黃色的桌布下,穆明珠側耳細聽,至此輕輕咬住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