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棺木外屬於白晝的嘈雜聲音漸漸消失,隱約淙淙的流水聲中,偶爾響起一聲野鳥的淒鳴,棺材內的空氣也涼下來。

穆明珠知道,她等待的夜晚已經降臨。

她把自己壓成薄薄一片,小心得從棺木的縫隙中擠出去,在望見夜色後,松了口氣,整個人飛出來。

幽靈也好、遊魂也罷,是見不得陽光的,一遇見陽光便會飛灰湮滅。

她孤獨而又堅韌得守了整整三年,雖不知自己在等待什麽,但就此消亡是萬萬不能甘心的。

秋夜漆黑寂靜的亂葬崗中,慘白月光照著密林深處未曾下葬的棺木或薄席。穆明珠是堅持最久的幽靈,她的同期鬼魂都投胎轉世去了。此時亂葬崗上,只有零星幾只新遊魂,在外圍或泣或訴。

穆明珠顧不上理會這些,忙著鼓起全身“力氣”,把周邊散落的荊棘種子“吹”到齊雲灌木周圍。這樣棺木上便會遍布荊條,周圍長滿酸棗樹,植物上的尖刺,會讓來此作法的和尚道士望而卻步,也會攔住偶爾誤入此間的頑童,近而保護她現在的家——收殮著齊雲屍首的一只薄口棺材。

做完這一項任務後,穆明珠高高飛起來,向皇城而去。

這三年來,她每晚的行程,都是先來嚇篡位的皇帝周睿和投敵的小表妹牛乃棠。

近來大周內憂外困,周睿本已焦頭爛額,又被她幾次弄鬼,竟至於嚇病了,此時用了藥,還躺在寢宮之中昏睡。

穆明珠無聊得撇撇嘴,往表妹牛乃棠宮中飛去。

三年前宮變時,牛乃棠的父親牛劍乃是執掌建業城兵權的執金吾。若不是牛乃棠被愛情沖昏了頭惱,自投於叛黨,以性命為要挾,迫使父親打開了城門,悄無聲息迎入了叛軍。那夜的政權交接是否還能如此絲滑容易,還未可知。

牛乃棠如今的寢宮,正是穆明珠舊時居所。

雕欄畫棟、飛閣流丹,不因主人變化,而改了從前模樣。

已是嬪妃的牛乃棠,卻正在窗下低泣,圓臉上掛著兩串淚,同安慰她的宮女抽抽噎噎道:“我果真很胖麽?陛下已經小半年不肯見我,今日貴妃又笑我癡肥……”

穆明珠飄在窗戶外,望著小表妹肥嘟嘟的臉,隔空點點她的額頭,道:“你這個小智障!周睿他們一夥叛黨本就是利用你的,現在你爹也死了,你還有什麽利用價值?自然不會再見你了。”

可惜她這番話是無人能聽到的。

宮女安慰道:“娘娘只是豐腴。夜已深了,娘娘不如歇下?”

牛乃棠目露驚恐,搖頭道:“我不睡。我怕那鬼又來找我,把燭火吹得左右晃,還能在墻上映出字兒來。”

宮女想了一想,道:“那奴婢陪娘娘博戲解悶如何?”

牛乃棠呆呆點頭。

一時那宮女捧了樗蒲來,哄牛乃棠擲投子嬉戲。

牛乃棠心不在焉玩了兩局,忽然捂著臉嗚嗚哭起來,哽咽道:“我爹爹……是不是陛下派人殺的?”

那宮女慌亂起身,忙摟著她,又去捂她的嘴,低聲急切道:“娘娘,這話可不能亂說,快收聲。”

牛乃棠往她肩上一趴,悶聲大哭。

那宮女勸解她一番,給她擦了臉,又哄她再玩樗蒲。

牛乃棠雙目通紅,神色淒慘,雖在博戲,卻不難想知心中煎熬。

穆明珠無聲嘆了口氣,待到牛乃棠擲投子時,便鼓起勁兒沖過去,給她撞出來一枚貴彩的“盧”。

宮女拍手笑道:“娘娘好彩頭!”

牛乃棠愣一愣,低頭一看,也咧嘴笑起來。

穆明珠見她笑了,想到她做的蠢事兒,卻又心頭火起,一陣風似得卷過室內火燭,使它們在墻上映出千奇百怪的影子。

“鬼!鬼!”牛乃棠慌亂大叫,抱著頭往被子裏躲去,“那鬼又來了!”

穆明珠浮在半空中,冷眼看了半晌,沒了嚇唬她的興致,轉個圈飛出了昔日的宮殿,轉而往天牢中去“探望”她昔日看中的情郎之一。

簡陋的石室內,一燈如豆,清俊出塵的中年男子端坐於草席之上,左手執筆,在泛黃的紙張上,寫下諫言的最後一筆。縱然明日便是他的死期,他落在紙上的字仍是雅正端凝,恰如他的人。

這便是名動天下的鸞台右相蕭負雪,也是當初手把手教她習字讀書的啟蒙恩師。

穆明珠在案幾對面坐下來,托腮望著對面文雅的男人,三年下來,他清正的眉間有了深深褶皺、迤邐的眼尾有了細細紋路,可那執筆的手指,仍瑩白有力、如玉如竹。

十三歲那年,她曾壓著擂鼓般的心跳,順著泛著茶香的書頁滑過去,鬥膽握住這只蒼玉般的手。

不需要言語,她聽到十三歲夏日的蟬鳴,高亢的、激烈的,叫得她整個人都像被火拱著,連心裏都沁出汗來。

有那麽一小會兒,蕭負雪的手指靜靜陷在她溫熱的掌心中,微涼的、骨節分明的,猶如暫時停歇的白鴿,在風起時迅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