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第3/3頁)
每每想到這些,他都會湧上淚水。
之前他不敢哭,如今哭得恣意,拿出手帕不停抹淚。
“他說,希聲離家太久了,當然要走空運,坐飛機,早早的回家。”
老人的回憶,伴隨著深沉的傷心,又清晰透露出柏輝聲的快樂。
“他說要聯系清泠湖博物館,讓專家過來研究裝箱。”
“他說要給希聲包一架大飛機,從華盛頓直飛中國。”
“我連飛機都幫它定好了。”
無法成行的歸家之旅,因為一位可敬的人逝世,擱置至今。
賀緣聲撐著手杖,惆悵的看向希聲。
“遺憾的是,輝聲不能陪著它回家了。”
“還有我們,還有您。”
鐘應溫柔的回答著老人的遺憾,“您是希聲的兄弟,您的孩子孫子曾孫們也是希聲的親人。您能陪著它回家,就是馮先生和柏老師最大的願望,也正是他們盼望的家人團聚。”
賀緣聲坐在那裏,愣愣的看鐘應。
他們的“聲”,是希聲的“聲”。
六十五年前,有人用名字將冷冰冰的青銅樂器,捂上了人情的熱度。
但是,他沒想到鐘應會說出來,還看得一清二楚。
就像馮元慶在磁帶裏笑著說的那樣——
“只要說出你們的名字,誰也不會懷疑你們是真正的親人。”
“我……”
他淚洗過的黑色眼睛,視線落在編鐘身上,好像能聽到希聲的聲音,在期待著他這個弟弟送它們回家。
但是他並不能確定。
這是他臆想中的哥哥,是師父給予了名字的編鐘。長達一生的年歲,他常常這樣靜靜看它,從未像現在一樣,產生如此強烈的幻覺。
“我陪它回去……”
老人的語氣,似是詢問,似是猶豫。
鐘應卻不猶豫。
他走到希聲旁邊,取下了等候已久的鐘槌。
希聲的每一件鐘,華人互助會墻上的每一條記錄,都在講述著它在美國的旅途。
成為隨手贈送的禮物,成為藝術畫廊的收藏品,成為拍賣行的商品,成為農場土裏壓實的青銅農具,成為公寓墻角的墊腳工具。
件件離散,終於重聚。
鐘應都能感受到它在發顫,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想要告訴這位凝視了它多年的老人,它的真實心意。
“叮!”
最上層的鈕鐘清脆,宛如新生稚子,說著作為擺件展品的不得自由。
“咚!”
聲音略低的中層的甬鐘,又像成熟的中年,抱怨著拍賣行的唯利是圖。
“嗡!”
下層甬鐘巨大沉著,一如滄桑穩重的長者,安慰著飽受痛苦折磨總算重回木架的鐘們。
鐘應一一敲響它們,能見到它們經受磨難後邊緣略微的破損。
雖然叫人心疼,但剝落的只是青銅邊角,未傷鐘體分毫,聲音依舊洪亮如初,在不停的說道——
我們團圓了,緣聲要帶我們回家了。
每一件鐘都在雀躍的回應。
仿佛峭壁懸崖之上,踽踽獨行的遊子們,終於挨過了狂風暴雨、猛虎流雀,與第三十七位親人在此閑話家常。
鐘應敲響的,依然是《猛虎行》。
復制品的音色與希聲的音色大相徑庭,在這狹窄保管室聲聲回蕩,更像當年馮元慶的演奏了。
賀緣聲眉目舒展,透過鐘應的一舉一動,見到了記憶裏年輕俊朗的師父。
他說:“我以為,再也沒有人能夠演奏這首曲子。”
畢竟年代久遠,畢竟編鐘冷僻。
但是,鐘應不僅奏響了它,也奏響了賀緣聲的所有回憶。
他的師父,他的師侄,都是來過美國,見證過繁華安寧,依然想要回到苦難深重的祖國去。
就像這套身世曲折的編鐘,無論如何顛沛流離,終究會回到祖國去。
“猛虎行……猛虎行……”
賀緣聲笑著擦掉湧上來的淚水,握著手杖,聲音低啞的吟誦道: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