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老人的怒斥, 令鐘應感到恐懼。

那是深及靈魂的悲傷、痛苦,隨著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掀起陳年舊恨, 噴湧而來。

就連他的眉、他的唇、他的眼睛都在劇烈發顫, 似乎心底迸發了海嘯山洪,再怎麽也克制不住軀體的痙攣, 靈魂痛到了極致。

鐘應對情緒十分敏感,面對這樣的怒火,他幾乎無法動彈,更沒法辯駁。

樊成雲見狀, 立刻低聲道:“賀先生, 小應不是故意的。他沒有見過馮先生,他不是故意的……”

師父一解釋,鐘應就知道自己的說錯了話。

但他腦海反反復復回憶, 依然不知道一句太陽東升、朝氣蓬勃的期望, 為什麽會引得老人震怒。

“你沒見過, 那我讓你見見。”

賀緣聲重重的將手杖砸出刺耳的聲響,像是狠狠砸在自己的心上。

“你跟我走!”

剛才氣得快要無法站穩的老人, 轉身杵著手杖, 大步向前。

所有人都不敢多說, 緊緊跟在他身邊。

鐘應一臉錯愕,步伐比任何時候都要忐忑。

師父……

他沒有出聲, 只不過微微張開唇喊了喊。

樊成雲立刻心領神會的搖了搖頭。

“沒事、沒事。”

師父小聲說道,還擡手輕輕拍著鐘應後背, 寬慰著可憐的無辜孩子。

這不是解釋的時候。

他們多說一句話、多發一點聲, 都可能惹得那位可憐的老人滿眼含淚的發火。

賀緣聲八十了, 他背脊再怎麽挺直, 也掩蓋不住歲月流逝的衰弱和滄桑。

樊成雲、鐘應安靜跟隨他。

謝會長和助理謹慎的攙扶他。

眾人沉默得非常默契,不再說話去觸動老人心底深處埋藏的悲痛。

車輛迅速行駛,它到達的目的地不再是華人互助會,而是賀緣聲的家。

鐘應下車,需要仰頭才能看清這座富麗堂皇樓棟的全貌。

賀家紮根美國,四代從商,僅僅從居住的地方,他就能知道,老人確實可以承擔起柏輝聲的巨額治療費用。

也更清楚的意識到,從拍賣行、收藏家手上買回希聲的賀氏商會,到底為那套編鐘付出了多少。

一行人走入庭院,悠閑喝著下午茶的孩子們好奇的看過來。

“曾爺爺?”

“外公!”

“賀先生?”

嘰嘰喳喳的呼喚,好不容易打碎了凝重的氣氛,卻又被賀緣聲怒目而視。

“都不許進來!”

他板著臉,沉聲一句話,就讓整個賀宅重回相同的鴉雀無聲。

無數單純無辜的眼睛,目送鐘應他們走入房子,帶著孩童特有的好奇。

鐘應隨著賀緣聲穿過大廳,走進了那間屬於賀先生的書房。

他視線落在書房墻面的瞬間,只覺得壓抑心情更加沉重。

因為,書房墻上懸掛著很多照片。

每一張照片都有馮先生和柏老師的身影,賀緣聲將這些合影、單人照精心的做成了裝飾,鄭重的保存在了自己隨時能夠看見的地方。

年輕時候的馮元慶,穿著西裝站在庭院。

年輕時候的柏輝聲,拉開弓子,垂眸演奏。

這間寬敞明亮的書房,似乎定格了兩個人的青春,讓時間永遠停留在了賀緣聲希望停留的時候。

鐘應的視線,唯獨落在書桌旁邊擺放的照片,才能見到頭發花白、垂垂老矣的馮先生。

那是一張三人照。

即使他們戴著相似的誇張墨鏡,穿著相同的漆黑長衫,鐘應也能分辨出他們誰是誰。

笑容燦爛,抱著二胡的年輕人,是他的柏老師。

神情嚴肅,微微上揚下巴的傲慢中年,應當是幾十年前的賀緣聲。

而那位專注於演奏二胡,嘴角勾起慈祥笑意的老人,必然是馮先生。

這樣的快樂合影,鐘應在柏老師家也見過許多。

那個照相風格不算豐富多彩的時代,師徒三代已經拍下了不少獨具匠心的藝術照,成為了柏輝聲家裏為數不多的裝飾品。

有時候他們站在清泠湖學院樹下,有時候穿著襯衫西裝擠在破舊辦公室長凳。

地點和裝束一直在變化,不變的是他們的圓形墨鏡,手上的二胡,還有師公師叔師侄相似的快樂笑容。

鐘應默默端詳照片,感受到照片裏滿溢的懷念。

賀先生必然常常坐在書桌前,眺望他們無可回溯的青春年少,感慨他們短暫相聚的溫馨美好。

思及此處,鐘應又忍不住悄悄去看賀緣聲。

那位老人走進書房之後,就撲到了旁邊大書櫃旁,打開了櫃門,認真翻找著什麽。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拿到了想要的東西——

一只磁帶播放機、一盒舊磁帶。

鐘應差點沒能認出這個老物件。

它擁有長方形的塑料殼子,兩個圓形轉動輪,還有一卷一卷灰黑絞帶,裹著歷史的塵埃,透著過時的色澤,組成了流行過大半個世紀的音樂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