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假仁假義

呂布詞窮,並非理屈。而是心中擾亂,無從自辨。

見陳宮,勝券在握。呂布將信將疑,遂有誅心之問:“既為亂世梟雄,曹孟德因何,不攻下邳?”

呂布口出妄言,陳宮毫無意外。並非,無君無父。與曹孟德一般同。而是,一介匹夫,不知輕重也。

“將軍可知,王太師因何而死。”陳宮不答反問。

“乃因,不其侯與我等,共謀天子。”呂布答曰。

陳宮慨嘆:“卑而謀尊也。”

以己度人,呂布越發篤定:“公台之意,曹孟德必‘假道滅虢’,圍攻下邳。”

“然也。”陳宮朗聲誦讀:“孫子曰:‘圮地無舍,衢地合交,絕地無留,圍地則謀,死地則戰,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曹孟德,若為純臣,必繞城而走;然若為梟雄,必圍城而攻。純臣乎,梟雄乎?”

呂布信服:“亂世梟雄也。”

陳宮笑答:“我既已知,又豈陷家小於危難乎?”

雖不知陳宮,如何行事,以防曹孟德襲城。然呂布聞言,卻不由暗松一口氣,穩住心神:“公台,何不早言。”

陳宮笑而不語。

呂布又問:“若曹孟德圍攻下邳,又當如何?”

“從壁上觀。”陳宮雲淡風輕。

呂布又是一愣:“頃刻前,公台自言,‘妻兒俱在城中,豈能從壁上觀’。言猶在耳,何以食言?”

陳宮答曰:“此‘從壁’,非彼‘上觀’也。”

言下之意,有備而來。此刻行“壁上觀”,乃是應對之法。

呂布抱拳求問:“公台,何不明言。”

陳宮答曰:“曹孟德所懼,非甄都天子,亦非六雄之中。唯薊王一人也。薊王漢室宗親,布衣而王。總王權之極。虎踞河北,尊王攘夷。先帝前後二詔,應叔侄三人。才有天下三分。今曹孟德為三公,總甄都朝政。天子詔命‘共擊泰山’。曹孟德若行‘假道滅虢’,圍攻下邳。便是大不敬之罪也。知曹孟德行大不敬之事,薊王何為?”

“薊王必傳檄而討之。”呂布終有所悟。

一言蔽之。此計,勝負不在曹呂,而在河北。

陳宮又笑:“因知曹孟德,必行‘假道滅虢’。故卑下,反其道而行之。設‘反·假道滅虢’之計也。”

呂布如何能不領會:“此,便是一計二意(二重含義)。”

“然也。”陳宮得意之極。

話說,智多近妖,望而生畏。史上,正因賈詡料事如神,“(李)傕等親而憚之”。若非投曹後,明哲保身,刻意藏拙。賈文和,當如許子遠,必難善終。

“親而憚之”。許亦是,呂布此刻心境。

“曹孟德當做何為?”呂布隨口一問。

“決泗、沂水以灌城。”陳宮寫意作答。

《水經注》:“沂水於下邳縣北,西流分為二水,一水於城北西南入泗,一水徑城東屈從縣南,亦注泗,謂之小沂水。”

沂泗二水,環繞下邳。正如淮淝二水,環抱楚都壽春。曹孟德故技重施,輕車熟路。

呂布不解皺眉:“何不如先前,掘環渠火攻淮南。”

窺呂布,匹夫無知。陳宮笑道:“‘假道滅虢’,重在‘假道’。”

“為何‘假道’?”呂布求問。

“《莊子·天運》曰:‘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讬宿’以義,以遊逍遙之虛,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

“‘假道於仁,託宿於義’。”呂布靈光一現:“假仁讬義!”

“然也。”陳宮撫掌而笑:“譬如將軍,假討賊之名,將兵泰山。曹孟德,亂世奸雄,又豈不知假於仁義乎?今,梅雨早發,溝渠水滿。曹孟德必使人,暗決泗、沂灌城,假水大堤潰。如此,便可讬(托)言救急,將我等家小,悉掠為質。徐州唾掌可得也。”

倍思前後,呂布口服心服。這便抱拳言道:“布,鄙陋。幸得公台,方能與曹孟德,共逐關東。”

“得遇明主,亦是(陳)宮之幸也。”陳宮肅容回禮。四目相對,心有戚戚。

世人待呂奉先,皆“譬如養鷹”。“饑即為用,飽則飏去”。唯陳宮欲行馴化。後世稱之為:“熬鷹”。言語相激,故設迷局。坐視一籌莫展,走投無路。再出謀劃策,迎刃而解。種種手段,皆為馴服,孤狼猛虎。磨盡匪氣,知恥後勇。

常聞,野性難馴。只因,力有不逮。如陳公台這般,看似伴君如伴虎,行走於刀山火海。實則,予取予求,收放自如,穩坐釣魚台。盡顯謀主之姿。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謂“虎毒不食子”。呂布出身北疆,多染胡俗。然卻勝在,恩怨分明,別無心機。於陳宮而言,正好補亂世勇武之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