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清遠(中)

清清時常會想起他們分別的那個夏夜。

裴遠時同男人在書房內說話,她就在外面的花園裏等他。

夜風輕送,白日的暑氣被一點點吹散。她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用手撐著下巴,偏過頭去看少年投射在窗邊的剪影。

她伸出一根手指,隔著薄薄霧氣,隔著聲聲蟲鳴,去描摹他的影子。

從山巒般的眉骨,到險峻的鼻鋒,最終落到流暢清瘦的下巴,她的指尖從這些起伏上滑過,在心中微微嘆息。

他的側面有種鋒利的漂亮,因為年紀與境遇的關系,現在並未過多顯現。人們見了他,只會覺得是個俊美清爽的少年,但稍微有些沉默,有些內斂。

但她知道,他本不該是這樣。

他也應當是打馬經過朱雀街的五陵年少,手指能持劍,也能執筆,胸中有熱血,也有執願。隨便在晴朗朗天色下一站,便是英氣卓然的少年模樣。

他同好友在校場中騎射追逐;和家人在九月登上層林盡染的太微山;在春日的雨絲中走過芙蓉池,池邊柳條垂落在他肩頭,或許還會引得一兩個姑娘的回眸。

他本應活得這般明朗,這般坦然。

但造化終究是殘忍。

敬重的父輩倒在汙名之中,視為親長的姨母為救自己而死,他死裏逃生,跋涉千裏,卻得知自己連出生都是場不包含任何祝福的籌謀——

生父造下了所有惡,而他卻要畢恭畢敬地垂首,扮作一副孺慕模樣。

名為命運的翻雲覆雨手,它將他身上本有的張揚寸寸洗去,把他曾有的信念慢慢摧毀,一記又一記重擊壓垮他的身軀。

他在層層暗色中啞了聲嗓,斂去本來的鋒芒,只余無盡沉默。

少年從重重殺伐中走出,在人生至暗時刻行到她身邊,他們在光與暗的交界處有過片刻的、觸及靈魂的觸碰。

然後很快就要各自分別,奔赴不同的未來。

人生如逆旅,他們是仍需遊蕩的旅人,他走了那麽遠,跋涉過數不盡的山水,而她卻只能這麽短暫地,握一下他的手。

或許有些時候,短暫和永恒也沒有什麽差別。

正如夜風在此時呈現出的無盡溫柔。

它繞過花叢,為女孩帶來淡淡香氣。它輕拂過她的手指和耳際,像無聲的安撫。它最終停留在她眼角,幫她一點點拭去濕潤,像拭幹花瓣上的露痕。

他們不會是只能相伴片刻的旅人,她在暗色中注視著少年單薄的身影,默默地想,即使接下來的道路不盡相同,但他們總會在某一處相見。

她就是這麽相信,相信他們的故事遠不到終篇。

門被打開,他走出昏黃的燭光,邁下石階,來到她面前。

她的少年立在夜風裏,垂目著注視她的神情溫柔到讓人心碎。

他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暗中或許已經有人開始窺伺,從今夜開始,他將長久地戴上面具,將所想所念全部隱藏在屏障之後,一步一步在脆弱薄冰上行走,直至最後的黎明到來。

他只能在最後的時刻,用這樣的目光,深深凝視她。

女孩同樣看著他,夜晚的濕潤氣息中,他們的眼神向彼此說盡一切。

她微微笑了,即使眼睫上還沾了水跡,即使這是何等的悵然時分,但她抿著唇,仍向心上人露出了一點笑意。

“不要忘記我。”

她用口型,悄悄地說。

少年也極淺地笑了一下,帶著些柔和的責備,好像在怪她,怎麽會發出這種質疑。

他看著她,也緩慢地、用唇形說了幾個字。

清清仰著頭,專注地辨析他的語句。

讀懂後,她眨眨眼,細碎的淚水便順著眼角輕輕滑落。

他在說:“可以忘記我。”

如果見識了天地的廣闊,品味過世間的歡欣,流連了更紛繁的、更浩大的世界,如果她遇見更想要分享這一切的人——

那她可以忘記他。

就像忘掉曾經看過的花,她厭倦了它的色澤和芬芳,便去轉尋討摘下一朵那麽理所當然。

花絕不會怪罪遊人的貪婪,就像他愛她,他心甘情願,並且無需償還。

在以後所有的,不能並肩的時刻,只要她真正的自由且快樂著,只要她想,就可以忘記他。

他真切地愛護過,這便是值得。

他的意願一分不差地傳達到女孩心底,她在這樣的心意中顫抖著,別過了臉。

多壞啊,他反而在用這種方式,讓她再也忘不了這個哀傷的夏夜。

他們有那麽多事來不及做,他們從未相擁著在結了冰的湖上看雪,從未一起欣賞過柳絮漫飛的春景,從未牽著手,注視浩渺而燦爛的星空。

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猝不及防的分別,所以她從未,從未說過愛他。

她重新擡起頭,透過淚水望著她的少年,一邊笑,一邊無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