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棲雲(上)(第2/3頁)

此時他們彈的是《邊城月》,一首戍邊將士思念故園,渴望親人的曲子。這首曲子放在這樣的場合並不合時宜,但無人在意,他們的心神投入到更要緊的事之中。

蘇松雨又喝了一盞酒,他聽著這緩而輕的琵琶聲,突然覺得難以忍受,他起身朝外走去。

臨走之時,他瞥見了先前朝他透露曖昧流言的士子,這人正在案台前遍尋枯腸,他目力極佳,不過一眼,就看到了攤開的紙張上已經寫下的內容。

“蕙蘭相隨喧眾女,棲雲去處滿笙歌。”

他微微一哂,又去看了看其他人的大作。

“棲雲宴下懷裏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疏簾半卷微燈處,簪髻亂拋人不起。”

他不想再看,掀開紗簾想離開這處花廳,卻有酒意上頭的士子拉住他,他一回頭,酒氣撲面而來。

“蘇兄!蘇兄且聽我這一句——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

蘇松雨扶住了此人將倒未倒的身形,他狀似關切:“張兄醉了罷?今日梅兄出的題可是七言——”

等他終於擺脫了花廳,來到臨風台的另外一邊,已經又過了一刻鐘。

臨風台建在渭水邊,是棲雲樓最靠外的位置,地勢夠高,又臨水而建。此時正是秋天最好的時候,沒有深秋的冷清蕭條,沒有初秋的悶熱煩膩,天高雲淡,惠風和暢,涼爽而清新。登臨其上,很容易讓人有曠達舒暢之意。

但蘇松雨怎麽也曠達舒暢不起來,他已經十分後悔參加今日的所謂詩會。

詩會變成酒會、或者是眾人心照不宣的聲色宴會,這本該在他意料之中,來長安這一年,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明知會是這樣的局面,他依然來了,並且依然覺得不適。

棲雲去處滿笙歌……芙蓉帳底奈君何……

他品著先前花廳中見到的詩句,想到那首不合時宜的《邊城月》,只覺得無聊至極。

他不知道男人們對所謂芙蓉帳底的及笄小女的遐想從何而來、也不認為那疏簾半卷處的歡好有多少樂趣。那偎人不起,彈淚唱新詞的美人,她的淚是對良人的思念,還是因為恩客遲遲不來,對無定生活的恐懼?

蘇松雨站在欄杆邊上,下邊就是波光粼粼的渭水,遠處群青依稀可見,在這屬於秋天的涼爽的風中,他的面上一派冷漠。

花廳中的士子,乃至整個棲雲樓的恩客,甚至全天下喜好往那煙花地去的男人,難道都不知曉這個道理麽?他們明知嬌美紅顏的背後,是無盡的眼淚與痛苦,但仍貪圖那一點滋味,甚至埋怨紅顏只認金銀,不認人。

他覺得他們可笑,但最可笑的應當是自己。因為他甚至沒有拂袖而去的勇氣,他只不過是個借口醒酒,偷溜出來的懦夫罷了。

他即使厭棄這一切,但仍不敢拒絕這場明知無聊透頂的宴會,從未開口斥責過這等行徑,甚至沒有堂皇地標榜自己的立場,告訴他們說他不願同他們一樣,他從來沒有過。

只能在這樣的清凈地方,躲著那些不願意面對的事,吹吹風,待會兒再慢慢走回去。回去的時候,他還得假裝步履不穩,不然醒酒一說難以服人。

他為此感到自厭。

蘇松雨緊緊扣著欄杆,手上青筋根根綻出,仿佛這樣能消解心中的躁恨,而這份躁恨來自於他的無能。

然後,他又聽到了琵琶聲。

不知何處而來的琴聲,飄飄渺渺,冷清又孤寂,緩緩如冰河一般流過,讓他想到深冬時候的月亮,它高懸在天邊,下面是尚有黑煙升起的戰場的焦土。

這是《邊城月》。

在無盡的煩躁恨意中,他恍然以為是自己的幻聽。

天很淡,很空,他默默地聽著這首曲子,情緒慢慢平定了下來。又有一陣風吹過,他的袍角在江風之中獵獵,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即使是因為這首他最愛的曲子,他也應該做點什麽。

蘇松雨轉過身,慢慢循著樂聲源頭走去。

也許拐了幾個彎,經過了幾處雕梁畫廊,路過了幾個暗香盈盈的居室,他記不清了。蘇松雨滿心滿念都是《邊城月》清冷的聲調,他想找到那個彈琵琶的人,那大概率是棲雲樓中的樂伶,他身上錢袋內容頗豐,他可以全給她。如若她想贖身,他也一定滿足,即使傳到姑蘇老家有了風言風語也無所謂,他現下一定要做點什麽。

他一把推開了精致的繡門,琵琶聲戛然而止,有人驚訝地看了過來。

他不管不顧,掏出身上的錢袋,跌跌撞撞地朝彈琴的人行了過去,語無倫次地贊她彈地好,說可以滿足她任何的願望,這個錢袋是一點小誠意。

獻上它的時候,他還沒忘記用雙手才能顯得恭敬,但他唯獨忽略了自己異常的體溫和沉重的身軀,他的頭腦其實已經很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