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清竹(第2/2頁)

那天快至日中,主人臥室門仍緊閉,鄧伯憂心忡忡,在院內踱來踱去,想敲門又怕擾了清凈,正焦急不已時,門一下子從裏面被打開了。

鄧伯還是會時常想起那日的主人,當時他年僅二十七,正是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卻因丁艱之痛、同僚之妒、聖人之厭而白白折損了精神,在一個主簿的位子上蹉跎了好幾年時光。

不得志的、沉默寡言的青年推開了門,鄧伯忙回頭看他,卻發現台階上的人眉目舒展,眼角含笑,青年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下,看著墻外飛過的柳絮笑道:“‘亂絮迷春困不醒’,我今日,是被這好春光困住了。”

鄧伯並不算識得多少詩書,他隱隱覺得這句“亂絮迷春困不醒”並不是指眼前春光那麽簡單,但他無法去細想,因為台階上迎風而立,長眉入鬢,清朗卓絕的青年,讓他想到了另一句詩。

“風起松愈靜,雨來竹更青。”

這裏面有主人的名字,主人當探花使策馬遊杏園的那年,整個長安都在傳頌這句詩,傳頌那個如青松般疏朗清俊的少年探花。

蘇松雨,這名字實在很襯他。

長安的花開了又謝,名噪一時的探花郎如今不過是個失意主簿,就連鄧伯都快忘了這句寫他主人的話。

直至今日,他在這個柳絮漫天的深春午後,看見青年眼中好像又有了當年的神采。

他很為此歡欣鼓舞。

鄧伯知道,即便是振作了精神,主人也絕不會入官場廝殺,成天做一些勾心鬥角的事,他並不指望主人能位居多高的位子,這不是他的心意。

他大概率還是同從前那樣,看看書,寫寫字,侍弄侍弄庭院中的花草——同今日一樣笑眯眯地侍弄花草,總比過去陰著臉侍弄花草強,鄧伯的願望可謂十分樸實了。

但他如此樸實的願望終究也落空了。

他家主人欣然踏入了官場,那些爾虞我詐、黨同伐異之事,做得十分順手且擅長。

升遷的詔書一封一封的來,短短七年,從主簿到少卿,從鴻臚寺到都察院,鄧伯恍然覺得,他年那個陰郁低沉,勢不同流合汙的青年似乎從未存在。

如果說有哪一點未曾更改,就是這麽多年,主人一直未娶親,更未有女子近過身。

以及,他越來越嗜睡。

從偶爾的五個時辰,到動輒七八個時辰的睡眠,鄧伯起先不安,勸說主人就醫,卻被搪塞過去了。

“平日裏同人打交道已經是十分勞累,某也沒旁的癖好,不過睡睡覺,黑甜鄉裏找找清凈,有什麽不可的?”

待他極和氣的主人自稱“某”,便是十分不耐了,鄧伯便住了口,再沒提起過此事。

到後來……他甚至能一睡一天……

像是知道自己會睡很久似的,他事先總會將大小事務打點好,再上榻安眠,是以旁人只知蘇少卿喜靜,總會有段時間閉門不出,卻不知他實則是昏睡過去了。

既不影響日常事務,鄧伯更不好規勸,況且,如此長時間、不規律的睡眠,也未影響主人身體,甚至每每醒來,全無一絲久睡後的乏態,反而神采奕奕,步履輕健,比平日裏更有精神。

這實在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他收拾書房,無意中翻看到一些主人同他人唱和的詩篇。

文人以詩結交,和友人互相賦詩是很稀松平常的,但看著紙張上的落款,鄧伯怎麽也覺得這事平常不起來。

落款是清竹居士。

一個早該在景和十一年的大火中喪生的人。

鄧伯毛骨悚然。

那個清竹居士,鄧伯認得,是主人早年時候相識的,主人初到長安時,二人便認得了,似乎還算投契,偶爾交遊。

但也僅僅是“偶爾交遊”而已了。

畢竟,那“清竹居士”是個女子。

再怎麽樣,男女之間,也不該交往太深,縱使她以青竹自詡,但終究也是一介女子,是要嫁人的,若將來的夫家知道她同其他男人曾經交往過甚,總是一樁麻煩。

好在這女子有一些雅名,並不是那等輕浮子,鄧伯並不介懷主人同她的這段交情,更何況後來女子故去了,鄧伯便幾乎忘了這號人。

那場大火,已經過去多久了?五年?六年?

鄧伯看著紙上的落款。

“清竹居士”四個字,清瘦剛勁,不作其他。

於是鄧伯又想起,當年清竹居士的名氣,並不僅僅是“有一些雅名”,聖人曾經贊過她的字:“瘦而有味是為清,摧而不折是為竹,清竹二字,當襯。”

他當下有些疑惑,而這個疑惑,時至今日,也未有定論。

一個女子,到底能不能當得起清竹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