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夏記(下)(第2/2頁)

裴遠時僵在半空,努力克制著喘息,絲毫不敢輕舉妄動:“還請真人指點。”

靈素真人搖搖頭,惋惜道:“你可知斷流為何叫斷流?”

裴遠時艱難搖頭。

“斷流,斷的是心中的水流。水,利萬物而不爭,但一旦泛濫,便成了擾亂人心的激流。”她盯著半空中的少年,悠然開口,“而你心中有太多水流,它們成日激蕩,牽絆著你的動作,讓身體艱難阻澀,遲遲無法有所突破。”

靈素真人的聲音縹緲悠遠:“斬斷它,讓它再也擾不了你,抑或是克化它,讓它反成為助你之力。”

束縛住周身的力量瞬間消失,他身體一輕,又一次直直朝下墜去,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還殘留著靈素真人最後一句問話:

“你選哪一種?”

失重的瞬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反復回響的,只有那聲嘆息:“你的心中太多水流……”

有些惋惜,有些遺憾,又帶著洞悉一切之後的悲憫。

悲憫,她為什麽悲憫,憑什麽這麽判定他……眼前的畫面分明在急速後退,但又被拉長放緩,裴遠時仰面朝上,看著枝葉間湛藍的天空,茫然地伸出手,試圖抓握住什麽。

但終究也什麽都抓不住。

在距離地面四五尺時,他又被托住了。

素靈真人的聲音清清淡淡:“我想,你已經做出了選擇。”

“太多顧慮,太多介懷,會縛住你的手腳,束住你的心。‘物我化一’,需得拋去雜念,全然投入,只有將心念身體全部交付於外物之中,才能得到自由,一草一木,一花一葉,統統都能被你借力,為你所用。”

“至此境界,心中的水流已受你驅使,縱使狂風驟雨,也能踏水而行。”

“你從未嘗試過將身心交托給某事某物,即使面對親近之人,也永遠保持警惕與疏離,這般心態,如何能斷水?滿心都是亂流,如何能解,如何能斷?”

裴遠時雙手捂住了臉,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異樣:“我做不到,我無法……”

一只冰涼的手覆上他的額頭,素靈真人輕嘆:“你更像你母親一些。”

裴遠時松開了手,長睫上猶有淚痕,他怔怔地看著她。

真人狡黠一笑:“長得更像你母親,比如這裏,”她點點他的鼻子與眼睛,“這兩處最像,但你母親還要更精致秀氣一些。”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見過她?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說出來,你可能會怨恨我,但是——絕不會是你想的那樣,父親同嬸母,的的確確是真心愛護你,他們也絕對沒有對不起你的母親。”

這的確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類似於一株深深庭院中長成的杏,在某個盎然的初春,與落在圍墻上停留休憩的鳥雀短暫相遇。

這個故事與春天有關,與稍縱即逝的歡愉有關,與不為世俗所容許的熾熱有關,與被稱之為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有關,唯獨與圓滿無關。

她透過眼前這個落淚的少年,看到了多年前哭泣的另一個女子,他們有如此相似的眉眼,讓她幾乎以為故事還不算太過遺憾。

她長長地嘆息。

“這個故事我不能告訴你,但我可以告訴你另外一個。你是第二個我手把手教‘萍蹤’的人,猜猜第一個是誰?”

“……是我父親?”

真人好似被噎住:“他也配我來花功夫?好吧,你應該猜不到,這人是我的師侄,她是個年紀同你一般大的女孩兒。”

裴遠時立刻就想到那本遊記的主人。

素靈真人撓撓頭:“反正你們也不會見面,我告訴你也無妨,你可知道她從接觸萍蹤,到完全掌握,花了多久?”

未等裴遠時作答,她得意一笑:“一共九式的功法,她僅花了一天,便熟練掌握。”

“她與你不同,你尚有父親支持,姨母關愛,而她的至親之人,早就全不在人世了,早些年吃的苦,是你這般京中公子想象不出的。即便如此,她的心境仍澄明如清泉,輕易便能掌握‘物我’的關竅,一點就通。”

裴遠時內心巨震,並不是因為自己苦練多天,而別人只花一天便輕松掌握而不甘,僅僅是因為——原來,她竟受了這麽多磋磨苦楚嗎?

那本能稱作是食譜的遊記的主人,能寫下“臘雞實為垃圾也”、“殺犬食犬來生做犬”的人,原來並非什麽無憂無慮,喜愛生活的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