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太宰治繼續往下走的時候, 腳步顯得有幾分拖沓,像是腳腕被沉重的鐵球栓著,每邁一步都要準備半天, 才能讓自己繼續擡起腿。

完全看不出這個人在幾分鐘之前,還將汽車開出了風馳電掣的速度。

[……我其實是知道的。]

其實太宰治知道自己即將會看見什麽, 就像他當時趕去見織田作最後一面的時候一樣——全都來不及了。

從森鷗外將孩子們的住址泄露給iic開始, 織田作的生命就開始了倒計時, 而他從拿到書開始, 就注定無法阻止七海建人前往涉谷。

從昏迷狀態醒來的太宰治已經來不及參與涉谷事件, 除非他不去接觸書,直到現在,他徹底理解了未來的自己為什麽一定要他去一趟禪院家放置封印物的地方。

書的能力是將寫在空白書頁上的內容都變作現實。

不去禪院家取書, 不經歷之前的三年, 他就不能提前看破森鷗外的布局, 織田作注定會死, 可他去禪院家取書,就救不了七海建人——書只能使用一次,只能改變一個關鍵節點, 他必須在其中做出選擇。

[我還有機會阻止織田作進入港口黑手黨,創造出一個他活著並且在寫的世界。]

[我還能用書改寫現實, 創造出一個能讓娜娜米去關丹度假的世界 。]

他必須拿到書, 只有拿到書他才能寫出皆大歡喜的結局, 在此之前他不能死,一旦死了,就真的什麽都救不回來。

即便如此, 即使他已經預見了結局, 但他每走一步, 腳步就更沉重一點,快到轉角的時候,太宰治忽然從大衣內兜摸出了一卷繃帶,扯下一截,纏住了左眼。

他又開始頭疼,那只能鉆開顱骨的鉆頭似乎又尖銳了一些,思維被攪成一團漿糊,像是生了銹的顯示器,不受控制地往外冒著片段,回憶全被漂亮的色彩塗滿。

金發男人一絲不苟地撫平西裝,收起咒具:“請小鬼吃頓飯的功夫我還是有的。”

鮮美的螃蟹料理,開了半瓶的蟹酒,公司樓頂上,他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著日出,一轉身,金發男人已經歪著頭,靠著硬邦邦的墻睡著了。

厚到能夠裝滿一整個盒子的信箋,打開信紙,會掉出一朵粉白色的杏花。

太宰治用手摸著耳朵上面的那處傷疤,慢慢用力,力氣重到又一次弄破那塊皮膚,血珠順著臉部輪廓線密集地往下滴,他望著前面的樓梯,跨過一具屍體,又往下走了一步。

到處都是血淋淋的,砸落的磚石硌到腳,他不小心踩到一塊碎石,差點將他絆倒,但在那一瞬間,他看見的不是什麽人間地獄,而是一片漂亮的海。

和橫濱又鹹又腥近看還臟兮兮的港口不同,那片海域清澈碧藍,閃閃發光,岸邊有一座小木屋,沙灘沒有落下的子彈殼,刮過臉龐的海風也是熱帶獨有,不會吹得他關節發痛。

金發男人照例穿著他那身板板正正的西裝,卻會挽著褲腿,笨手笨腳地在淺灘裏面撈螃蟹。

小木屋裏面溢滿料理的香氣,湯汁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如果運氣好,他能先從鍋裏撈一只螃蟹,半生不熟地蘸著醬汁吃掉。

地鐵站也就那麽大,台階也只有那麽多,他垂著眼睛,始終只盯著腳底下那一塊地方,等走到盡頭,拐彎,他閉了下眼睛,再睜開。

——頃刻間大腦嗡得一聲,空空蕩蕩,一片茫然,頭暈目眩中,只有那柄鉆著顱骨的鉆頭,還在孜孜不倦地工作。

——人怎麽能傷成這樣?

——為什麽傷成這樣還能揮刀?

七海建人的一半身體已經燒得失去血肉,內臟破破爛爛得從皮膚破損處掉出來,半張臉都是森白的骨頭,會一絲不苟望著他的綠色眼珠只剩下一只,另外一邊,能直接看見深深的眼窩,又黑又空。

最後幾只仍有余力的改造人仍然張牙舞爪地向他撲去,七海建人揮刀的動作仍然很穩,幹脆利落,每一擊都有改造人被祓除,黏糊糊的血將燦爛的金發染得看不出本來顏色。

“……娜娜米?”

身體比思維動得更快,等太宰治反應過來,擋在他和七海建人之間的幾只咒靈已經消失不見,剩下試圖襲擊他的咒靈被人間失格一碰頓時失去形體:“娜娜米!”

太宰治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

港口黑手黨最年輕的幹部見過無數死狀慘烈的屍體,也幹過將傷員腸子撿起來塞進肚子縫合起來的事,慘叫和哀嚎回響在耳朵邊上,對他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看得多了,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可現在他都不敢去碰七海建人。

太痛了,實在是太痛了。

他不知道七海建人是怎麽忍著能將人活活殺死的疼痛揮刀,也不知道七海建人為什麽還能平靜自若地站在他對面,眼神柔和,藏著些疲憊,仿佛只是如同下班回家,因為加班太晚而感到困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