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伏黑惠並不是第一次旁觀死亡。

沒有人死得從容,更何況是他們這些咒術師,無論年長年少,死之前無不在人生的走馬燈中感到深深的悔憾。

他也見過突如其來的死亡。

一瞬間頭顱從脖頸落下,身體大卸八塊,血液噴湧而出,前一秒生動鮮活的人,下一秒化為怪異扭曲的血肉,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

他一臉空白地看著那道單薄瘦弱的身影輕飄飄地摔倒在地,黑色衣擺從他眼前飄揚而過,落地似乎是沉重的一聲,又似乎沒有。

鮮血卻從太宰治被刺穿的胸膛裏汩汩滲出,一眨眼,他身下竹白色的地板已經浸染出一大塊紅。

“發生了什麽?”

伏黑惠半跪在地上,試圖堵住那處傷口,同時望著五條悟,伏黑惠並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何等倉惶,白發咒術師頓了頓,一步從旁邊跨過來,俯下身體。

他握著太宰治纏滿繃帶的手腕,向上提了些距離,並從上面取下一張被黏住的人形白色紙片。

“遠程操控類式神。”五條悟拎起那張紙片,輕輕一握,紙片撲棱棱得化為灰燼,他松開手,平靜地說:“現在已經徹底失去咒力了,刺穿他的匕首也不是咒具。”

五條悟松開手裏那截細弱的骨頭,站了起來,男人臉上沒什麽表情,一旦收斂起平日的不著調的神態,六眼生來附著宿慧,通透明晰,眾生都無所遁形,白發白睫藍眼,神明一般俯瞰人世。

“救他,五條老師!”伏黑惠把太宰治翻過來,以標準急救步驟,拼命摁住太宰的動脈,沖著五條悟大喊。

救他做什麽呢,五條悟想。

他不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自然不會在大受刺激的學生面前說出這種話,可是就算是地藏菩薩都做不到普渡眾生,他五條悟就算再強,也救不了不願被拯救的人。

他有辦法讓這小鬼活下來——可這又是何苦?

對方分明正在歡欣殷切地期待死亡,太宰治的術式是接觸到的一切咒力都會無效化,看似很強,卻也條件苛刻,必須滿足皮膚接觸才行。

那張紙式神,真的就那麽湊巧地貼在那小鬼的繃帶上,一點皮膚都沒挨到?

他能救到的,只是那些已經準備好接受他人救助的人。

太宰治親手規劃了自己的死。

他斷斷續續、很輕很輕地咳嗽著,肺部受損,所以發不出聲音,但配合唇側那抹滿足的笑意,卻像是在無聲的笑,伏黑惠認識了他這麽久,頭一次見太宰治毫無陰霾地舒展眉眼,那張總是神情莫測的臉,此刻天真如赤子一般,像是迎來了最極致的無上歡喜。

他終於要從這長久折磨他的世間解脫了。

身體逐漸失溫的過程他並不陌生,他發誓前些年自己有一次真的離黃泉比良坂就差臨門一腳,結果被森先生強行插上胃管,令他嘔吐到天昏地暗冷汗淋漓,醒來後還要聽老男人笑眯眯地警告他:“治君,還沒到你能死的時候。”

昏天黑地的,他眼冒金星,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

[啊,真是糟透了。]

比起迎接死亡的痛苦,於太宰治來說,倒不如嘗試各種死法更令他厭煩,他不是個有耐心的人,這輩子堅持最久的事就是實踐《完全**》,被剝奪了這點樂趣,他煩躁得更是看什麽都不順眼,呼吸於他都是一種沉重的折磨。

於是他在一個絲毫不特殊的下午,百無聊賴地看了看窗外,決定去死。

*

“五條老師!”伏黑惠又催促了一遍:“快一點!他快要死了!”

五條悟一個人插著兜站著,很無所謂地嗯了一聲,仍然是那副捉摸不透的神情,他盯著太宰治觀察了很久,視線最後停留在對方仍帶稚氣的臉上。

太宰治本來就單薄,又用繃帶纏住了一只眼睛,卷卷的頭發襯得他歲數更幼,說到底他其實年齡不大,只是平日裏的表現,總是令人無意識忽視——他不過也是個孩子。

……還是個孩子啊,五條悟漫無目的地想。

他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

白發咒術師垂下眼睛,擡手將眼罩推了回去,“啪——”地拍了下手,這動作仿佛是他切換人格的開關,不正經和疏狂重新回到他身上,那種神明般冰冷的氣息也陡然消散。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術式反轉——蒼。”

五條悟一臉貓貓委屈地把兩只手揣進衣兜,他插兜的姿勢真的非常女高中生,耍帥專用的褲兜一定要是擺設,上半身的高專外套被他強烈要求加長——長到髖關節以下的位置。

家入硝子覺得自己能一拳打飛五個這樣的五條悟。

她用力銜住口裏的香煙,再拿出來摁滅在煙灰缸裏,並想象煙灰缸是五條悟的臉,說起來,無下限這種東西的存在真的合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