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八章 路易十四向我們告別(上)

1718年,正值春夏之交的凡爾賽如同一副色彩斑斕的織金錦緞,在明亮卻不耀眼的晨光下散發著五十年來從未褪色的魅力。

特蕾莎王後今天起身的格外早,在簡單的洗漱後,她在侍女的幫助下在細棉的襯衣外套上了一件灰紫色的羊絨袍子,隨意地套了一雙松軟的平底鞋,就往國王的寢室裏去了。

早在十幾年前,國王就取消了一概繁瑣又折磨人的儀式,又將大部分政務交給了王太子小路易,他與王後原先各自占據一個大套間——也就是由好幾個房間套疊在一起的套間,現在則是兩人一同分享一個大套間,王後的寢室與國王的寢室只間隔著一個起居室。

經過詢問後,特蕾莎王後進了國王的寢室,寢室裏的國王也已經起身了,窗幔全都拉開了,透明的陽光照得房間沒有一絲半點晦暗的地方,路易放松地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側對窗戶,對著一面大穿衣鏡,身上也只穿著寬松的襯衣,小小小尚帕涅正在為國王梳開蓬松的長發,邦唐在一邊看著。

眾人向王後行禮,王後向國王屈膝,然後走過去,拿過小小小尚帕涅手裏的象牙梳子,慢慢地為路易梳起頭發來。

第一次王後這樣做的時候,無論是第三代尚帕涅先生還是邦唐都很吃驚,王後自己心中也有些忐忑,但國王沒有反對的意思,甚至露出了一點高興的樣子,於是在那天之後,王後每天都會早起,然後來為國王梳發。

國王的頭發依然茂密,光滑,仿佛時光在此停駐,不過從淺色變成了深色,又從深色變成了淺色,如今更是白得如同銀子,又或是冰雪,特蕾莎接過絲帶為路易束好長發,手指穿過卷曲著的發尾,俯下身在國王尊貴的頭頂吻了一下。

“好了。”她說。

路易笑笑,按住王後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後握住:“來吧,”他說:“今天我們在玫瑰園裏用早餐。”

六月正是玫瑰開放最為熱烈的季節,因為國王喜歡玫瑰,所以不僅法蘭西,所有與法蘭西保持往來(無論交好還是敵對)的國家都會將玫瑰作為國禮之一,法蘭西與西班牙,還有意大利的商人們四處行商的時候,還會特意甄選當地的好玫瑰花送回凡爾賽,如今的凡爾賽玫瑰園早就可以被稱作玫瑰山了,能夠被移栽到庭院裏,被國王注目的玫瑰無一不是此時最為珍貴與美貌,氣味馥郁的品種。

路易挽著特蕾莎走過去的時候,一朵半開的黃玫瑰引起了他的注意,即便還未全部開放,它的花瓣都已經能夠鋪滿國王的手掌,他欣賞了一會,把它折下來,插在了王後的發髻上。

侍從在一從茂密的“中國朱紅”邊擺好了桌椅,桌上是幾樣簡單而又新鮮的食物,也是國王與王後的常例,不過在玫瑰花從裏用餐的話——“中國朱紅”是商人們從遠東帶回的朱紅月季與玫瑰的雜交品種,不但顏色濃郁,氣息也格外清甜動人,王後只覺得每一口食物都被這種沁人心脾的香味浸透了,嘗起來格外美味。

錯了,她在心中想到,不是因為玫瑰,她的心如此喜悅是因為——陛下在她身邊。

她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她在二十歲的時候嫁給了同齡的路易,那時候她的心中只有焦慮與恐懼,愛情占據不了一絲半點,她幸運地為路易生下了一個繼承人,然後是大公主,再後來是夏爾,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三世,在那些年裏,她與路易並肩作戰,相濡以沫——路易是個節制的人,身邊的王室夫人自始至終也沒有超過三個,也從不會放縱王室夫人或是大臣欺淩與羞辱她,他給了她足夠的尊重,甚至還有權力。

那時候,她每次向上帝祈禱,都會感謝祂賜給了她這樁超乎了她期望之外的婚姻。

那麽,這份感激是什麽時候產生了質變呢?特蕾莎偶爾也會嘲笑自己,在十二歲的時候她沒有春心萌動過,在二十歲的時候她如同波瀾不驚的死水,在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的時候她甘願做太陽王的得力臂助,床幃中的重臣,誰能想到,在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她反而生出了千般柔情,萬般愛意了呢?

路易看見了王後的眼神,他曾在瑪利以及許多位女士的眼中看到過,他放下茶杯,伸出手拉住王後:“現在只有我們啦。”他感嘆地說道。

“是啊,陛下。”王後說。

特蕾莎王後幾乎希望這段時光可以無限制地延續下去,這當然不可能,路易雖然將大部分政務都交給了小路易,還有小路易的兒子勃艮第公爵(因為他也叫做路易,所以在這裏我們還是以爵位相稱吧),但有時候,他也會隨心所欲地挑揀出一些有趣的事務來親自處理。

譬如今天他要接見兩個使團,而這兩個使團,來自於一個地方——遠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