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八章 上帝的旨意(下)

“這倒是有些西班牙人的風格。”路易十四低聲說道。

“什麽?”小歐根疑惑地問了一句。

路易十四的意思是,雖然騎士文學萌芽在法蘭西,但不容辯駁的是,將之發揚光大的是西班牙,人們看塞萬提斯寫的小說《堂吉訶德》,無不哈哈大笑,但若是有心,就能看出,堂吉訶德雖然精神錯亂,行事荒唐,但他所有的行為都是遵照騎士的八大美德——謙恭,正直,憐憫,英勇,公正,犧牲,榮譽,靈魂(即虔誠與信仰)而行的,他在這條道路上從未行差過,始終保持著無畏的精神、堅守對正義的篤信,也不曾動搖過對妻子的忠貞,面對“強大”的敵人也從未有一絲一毫的退縮。

事實上,在第二部的時候,很難說堂吉訶德的敵人究竟是臆想出來的風車巨人,魔法師,魔鬼,還是那對百無聊賴,拿堂吉訶德,這個雖然已經即將老去卻依然擁有一顆滾熱與純潔的心的好人來捉弄,打發時間的公爵夫婦以及其同謀。

堂吉訶德完成於五十年前,但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塞萬提斯並未將騎士精神視作“落後”與應該被“放棄的”,恰恰相反,在西班牙這頭鎏金的銅獅正在逐漸褪去光彩的時候——就像是他在書中所描寫的那個,已經不再崇尚騎士精神的世界,他的每一次落筆,無不是在呼喊,祈求西班牙人能夠如同他書中的那個堂吉訶德那樣,重新舉起長矛,跨上駿馬,撿拾起他們的信心與勇氣,再一次將西班牙推上世界的巔峰。

可惜的是,從五十年前,不,從查理五世之後,西班牙的貴族們就如同他書中的公爵夫婦那樣,輕浮,怯懦,沉溺在往日的榮光中不可自拔,他們不但心甘情願地混沌度日,還希望別人也這樣做,仿佛不去關注外面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就能永恒不變。

這對波旁是件好事,但對西班牙不是。

為了研究西班牙人,路易十四當然是仔仔細細地閱讀過那本有些叛逆的“唐吉坷德”的,以至於一聽到小歐根如此說,他就下意識地想到了在十六世紀還十分盛行的“騎士之愛”,這種愛情具體體現在英勇的年輕騎士與他傾慕的已婚貴女之間,他們可能畢生沒有超過親吻手指的親密關系(也不提倡),更多的時候只是相互遙望,貴女會贈給騎士酒杯、戒指或是貼身衣物,騎士在比武大會上聲稱為某位貴女而戰,也可能會發誓保護貴女的丈夫與親眷,甚至後代,或是去做某件崇高的事情,並且實踐諾言直至死亡。

只是這種行為,也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變了味道,騎士們與貴女之間的“崇高之愛”最終變成了追逐床榻之事的卑劣行徑,現在已經很難看到某位男士會那樣充滿熱情與堅定地去愛某位女士,哪怕在婚姻中,也充滿了金錢的臭味兒與對權勢的渴望。

小歐根對大郡主懷著一份真摯的愛情,但他也許是出於自卑,也許是出於自制,也有可能,是因為大郡主對小歐根,只有姐妹對兄弟的情感,而不是愛情,這份感情並未能開花結果——但小歐根沒讓這份感情在黑暗中枯萎腐爛,而是將它升華為另一種更為崇高的存在……

也更艱難與痛苦。

路易十四這時候並不知道小歐根果然如他所發下的誓言那樣用一生來踐諾,畢竟小歐根還是個不足二十歲的年輕人,尚未沾染世俗肮臟的孩子們總是有些令人憐惜的純真氣質。大郡主如今已經是普魯士的王太子妃,小歐根如果得到了他的允許,會常駐西班牙,守衛在卡洛斯三世身邊,相距千裏,無論多麽炙熱的情感也會慢慢地淡化與消失,等到那時候,他會授意特蕾莎王後,或是王太後,為小歐根挑選一名合適的妻子。

他終究也是路易十四看著長大的孩子,也是瑪利·曼奇尼的親眷。

“讓我再想想吧,”路易十四說:“我還是希望你能回到凡爾賽去。”

“您如果需要我,可以隨時召喚我回去。”小歐根說,“我是您的孩子,陛下,說句僭越的話,夏爾殿下就如同我的弟弟一般,我會守護在他的寢室外,炯炯有神地度過每個夜晚。”

路易十四明白小歐根的意思,哪怕夏爾順遂地在托萊多登基,西班牙人們認可了卡洛斯三世,但反對者與激進派永遠不會缺席,在宮廷與朝廷,還有軍隊中,路易十四肯定要從自己的政治與經濟體系中分裂出一部分來匡扶自己的次子,也是為了不至於步上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後塵——貴族們的權力將會受到限制,腐朽的法令與傳統要被廢除,屍位素餐的官員會被罷黜……這些失去了原有利益的人會做出什麽事情來,路易十四再清楚不過。

而在歐羅巴的傳統中,讓征服了新領地的將領成為總督,或是重要的代理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一來是因為被征服之地的民眾不免要懾服於他的余威,二是他對新領地至少要比旁人更熟悉,不至於出現被本地人戲耍與欺瞞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