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七章 木匠約瑟(中)

因為還是幫工的緣故,約瑟的收入有很大一部分要給自己的匠師,還要養三個孩子和妻子,有時候也要讓幾個埃居出來給自己的兄弟和父母度過暫時的難關,能夠慷慨地拿出一枚大埃居來痛痛快快吃一頓的機會並不多,他和這位長老——居伊長老也是不第一次見面,他們在某些地方有著相同的理念,一種相當危險的理念,在最壞的結果是被驅逐出行會甚至更糟糕的時候,一盤子豬肉香腸算什麽?

約瑟幾乎沒有推辭,就拖過盤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像是打磨上油這種工作,反而是最吃力,最受罪的,打磨需要力氣,還是那種需要全神貫注予以控制的力氣,上油更是不必說,無論是底油還是色漆,都會對眼睛造成很大的傷害——在這時代,職業病是非常常見的,常見到你一看到某個人,就知道他是做什麽行當的。

約瑟的眼睛就經常鼓脹、紅腫與震顫,都是因為中了油漆的毒才會有的。

他知道這些還是用因為好心的教士老爺和那些女巫醫生——他們這樣稱呼那些軍隊裏的女人,對她們又敬畏又恐懼,還有一些如他的匠師與巴羅等人,甚至想要把她們拖出來燒死,免得帶來災禍,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誰也沒辦法沖進國王陛下的軍營裏。

約瑟一邊咀嚼著肉腸,一邊考慮著是不是應該如教士,還有女巫醫生建議的那樣去買一副可以隔絕毒氣的眼鏡,但那至少需要十個埃居,他暫時還拿不出來,不過如果他的作品確實獲得了國王的贊賞與許可,就像他和妻子許諾的那樣,他們至少可以自己開一家紡織作坊,而無需受到匠師與行會的掣肘……一副眼鏡又算不得什麽了,但那時候他還需要眼鏡嗎,他也可以成為一個匠師了。

居伊要比約瑟年長得多,年近五十的他已經攀登到了一個普通匠師所能攀到的頂峰,也就是行會長老的位置,想要成為行會首領就不太可能了,畢竟這個位置也已經由杜波家傳承了快兩百年了。但年紀一旦上去,尤其是身在其位的時候,一些年輕人與底層的幫工學徒看不到的東西他也能看到了。

行會就像是一個人,稚嫩過,青春過,強壯過,如今也已經邁入了老朽之年,開始腐朽和發臭了。

最早的行會實際上是商人開創的,為了聯合起來對抗貴族的盤剝與勒索,最為昌盛的時候,莫過於十二三世紀時候的意大利,那時候的意大利處處都是自由城市,城市議會由商人把控,行會甚至有自己的軍隊或是雇傭軍,城市與城市之間的戰陣也並不罕見。後來,從商業行會中,手工業者緊隨今後創立的工業行會反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極具諷刺意義的是,這同樣是被壓迫者反抗壓迫者的戰爭。

商人從貴族與國王那裏取得權利後,一轉身就將自己受過的苦施加在手工業者身上了。

那時候手工業者要從商人那裏購買越來越貴的原材料,然後以一個愈來愈低的價格賣給另一個商人,因為有著商業行會的控制與打壓,所有的價格都是固定的,質量與分量也是如此,工匠們發現,自己的手藝與時間愈發不值錢了,最壞的時候,工人的酬勞只能養得起自己,連妻子與兒女的肚子都填不飽。

伴隨著壓迫總有反抗,手工業者的行會應運而生,以巴黎為例,兩百年前只有一百家手工業者行會,現在已經有了三百五十家。要說行會好嗎?毫無疑問,在最初的時候,它給工匠們帶來了希望,手挽手,一起發出聲音的手工業者成為了商業行會的最大敵人,在一番爭鬥後,工匠們也終於有了與商人對等的權力——他們的原材料由行會去與商人們商榷,以一個合理的價格購買,保證質量與分量;同樣的,商人需要的商品也由各個行會首領去商定,談價,而後分配給地下的作坊;手工業者的行會首領也必須有參加議員競選的資格,行會被允許擁有一定的武力,等等……當然,與之相對的,行會也要保證商品的質量與交貨時間,這個就不必多提了。

行會的成員除了上列的種種之外,還能得到許多照顧,像是依照行會規定,工匠間應該如同兄弟姐妹一般的友愛,禁止不正當的競爭與誣陷,如果有一個行會成員病了,視情況而定,行會要支付他三個月左右的家用,如果他死了,他的妻子就是其他行會成員的“姐妹”,他們不但要為他送葬,還要扶持他的子女,甚至有行會成員要去朝聖,都會有兩個同伴隨行,一起去,一起回來。

在沒有完全與健康的法律行規與執行者的時候,行會確實起到了毋庸置疑的作用,也不怪它能夠迅速地成長為一個龐然大物,但居伊必須要說,任何東西變得有價值之後,如同發酵的酒糟引來蠅蟲,以權謀私或是獨斷專行也在黑暗中迅速滋生——尤其是行會首領從受人尊敬的長者——也就是一些要麽天賦出眾,要麽勇氣過人,要麽公正嚴明的人身上轉移到他們的子女身上的時候,這不奇怪,人都是有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