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何止五張羊皮

路易看向那個中年人,他立刻擡起眼睛看向天空,一言不發了。

“能夠讓我如此急切的永遠不是敵人。”法蘭西的國王慢條斯理地說:“斯賓諾莎先生,這確實是我的失誤,但我想您來到佛羅倫薩之後,應該想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了。”如果是笛卡爾,或是一個數學家,或是一個醫生,他有可能無法猜到國王的真實用意,但斯賓諾莎這個人,與其說是哲學家,倒不如說是一個心理學家,他的聰慧讓他對所有事情都看得十分透徹,也正是因為太透徹了,所以才會得到那樣的下場。

“我,陛下,我……”與那個中年人期望的不一樣,斯賓諾莎對這個大好的機會並沒有露出什麽欣喜的神色:“事實上我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就離開了阿姆斯特丹,去到海牙,後來我返回阿姆斯特丹……”

“是因為聽到法蘭西人入侵荷蘭,你要去說服那些議員和官員,讓他們留在阿姆斯特丹——無論用什麽手法也好,只要能夠將法國軍隊阻擋在荷蘭的樞紐之外一周,哪怕是三五天,事情也許都會有轉機。”路易說。

斯賓諾莎奇異地松了口氣:“是的,陛下。”

“那又有什麽關系,”路易拄著手杖,身體微微前傾,絲毫不在意幾天沒有沐浴的斯賓諾莎身上傳來的古怪氣味:“如果要處死所有曾經反對我的荷蘭人,那麽現在阿姆斯特丹的人口至少要減去三分之一,”他直起身體:“我對一些人十分嚴苛,但對另外一些人又十分寬容,斯賓諾莎先生,您恰好是後者,我看了您與笛卡爾先生的信件,對您的某些理論很感興趣。”

“是笛卡爾先生拿給您看的?”

“怎麽可能?”路易理直氣壯地說:“是我私拆的。”小路易,斯賓諾莎和那個中年人都不由得露出了一種難以用言辭形容的神色。

“您與我想象中的那位國王完全不同。”斯賓諾莎說。

“怎樣的不同呢?”

“我以為您會更強硬一些。”斯賓諾莎說:“我為我曾經的朋友與同僚擔憂,陛下,雄獅不會在乎鬣狗的狂吠,山峰不會畏懼颶風的吹襲,您越是溫和,就表示您對荷蘭的掌握越完整,越嚴密,如果他們願意向您效忠,那是一件好事,如果他們還抱著妄想,他們就要遭受巨大的挫敗。”

“您或許說對了一部分,”路易矜持地笑了笑,他必須承認自己被恭維得恰到好處:“不過我更願意在一個舒適的房間,倚靠在柔軟的座榻上,身邊擺著咖啡、檸檬水與蛋糕(說到這裏的時候,斯賓諾莎和那個中年人都忍不住空咽了幾下),然後我們再慢慢地談。”他看向身邊的米萊狄夫人,米萊狄夫人會意地上前擺了擺手,斯賓諾莎身上突然一輕,就像是被一個無形的人擁抱了起來,他的腳尖還虛虛地碰著地面,卻已經感覺不到一點重量,他的肌肉在幾秒鐘裏還緊繃著,但隨即就放松了下來,並且喘了一大口氣。

斯賓諾莎有聽說,法蘭西的國王曾經與所羅門王那樣豢養一大群魔鬼仆從,他神色莫名地看著米萊狄,猜到了她可能是個女巫,雖然在荷蘭,也有不少有權勢的人會豢養巫師,但這種交易始終都在黑暗之中進行,而路易十四卻若無其事地,像是帶著自己的王室夫人一般,將一個女巫帶在身邊,甚至還讓她當著那麽人施展巫術,“我是否可以認為,您並不改變您原先的想法?”他看向路易十四。

“我為什麽要改變?”路易說:“您的頭腦並未隨著您的年歲老化,您的意志依然頑強,我可以從您的眼睛裏看到勃勃生機,您身上依然有我需要的東西,斯賓諾莎先生。”

“是的,陛下,”斯賓諾莎說:“您就是一個膽大妄為的人,既然如此,我可以認為,您並不在乎我之前的罪名嘍?”

“私自教學?”路易說:“不,我正要您到我的大學裏去任教。”

“勃蘭登堡選帝侯也曾經向我發出過邀請,他希望我能在海德堡大學裏擔任哲學教授,但條件是永遠不可提及與宗教有關的事情,但去掉宗教,人類的哲學就像是去掉了骨肉的動物,只有一張空洞的皮毛可講了,所以我拒絕了他,陛下,現在我依然要說……”

“您可以講任何您想要講的東西。”路易說。

“不不不,您不明白,”斯賓諾莎激動起來:“既然您看過我與笛卡爾先生的信件,也調查過我,那麽您就應該知道我是怎樣在二十三四歲的時候被驅逐出阿姆斯特丹的。”

“您對上帝的理解與他人對上帝的理解,如同天壤之別。”路易說。

“那麽您不擔心嗎?”斯賓諾莎問。

“擔心什麽?”

“法蘭西的年輕人或許也會和雅典的年輕人那樣誤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