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可笑又可怕的自由之城

阿姆斯特丹,一個多麽美麗的地方,它是那樣的幼小,與其他城市相比,它最早只能追溯到十三世紀;它又是那樣的偉大,因為短短四百年,它已經是荷蘭,乃至整個低地地區最大的城市,它有這個時代最繁忙的港口,有數以百計的造船廠,還有世界上第一座證券交易所,金錢日夜不息地如同潮汐在上萬個商人手中自由流動;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這座被金子鍍上了一層輝煌之色的城市,沒有國王,沒有執政,沒有任何一個敢於威脅到荷蘭人的存在,他們終日沉溺在資本的懷抱裏,以為金錢可以買到一切,一切,包括君王們的野心。

他們這樣想,無可厚非,畢竟當時遊曳在海面上的商船,有一半是荷蘭的,荷蘭每年從證券交易所得來的股息收入價值兩千五百萬荷蘭盾,相當於兩百噸白銀,國王與公爵都需要向他們借貸,只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填補整個歐羅巴國家的國王與皇帝空虛的國庫……這讓所有的荷蘭人感到驕傲,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只羊越是肥壯,就越容易成為獅子口中的美餐。

他們沒有意識到,除了威廉三世,也許是因為長期被議會摒除在權利中心之外的關系,又或是他從來就是以一個君主,而不是一個商人的身份來看荷蘭的,他很清楚,荷蘭那支用白銀堆積起來的海軍在大海上或許可以說是縱橫無忌,但在陸地上,原本就只有兩萬人,還在被不斷削弱的軍隊,在法蘭西面前只是一面脆弱的紙墻,事實上,他一邊在籌集錢款招募軍隊,一邊也在盡力與各個國家的使臣周旋——這點和現在荷蘭首相做的沒什麽區別,都是企圖挑起其他國家對法國的忌憚,進而遏制法蘭西對荷蘭的征伐,荷蘭雖然會損失嚴重,但至少可以得到喘息的機會。

只是在路易的推動下,查理二世背信無義(對於一個君主來說,理所應當)的行為,讓威廉三世只能在整個緊張的時刻屈尊在倫敦塔做一個尊貴的客人,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或許有人知道,但可笑的是,威廉三世與查理二世的往來,一樣會讓他在荷蘭人心中變得不可信任,確切地說吧,這點從他還未成年,監護權初初從離世的母親手中轉到議會手中的時候,他身邊的英國人都被趕走(即便他努力爭取和哀求過了)上面可窺一斑了——所以他們即便隱約知道,也不敢去詰問查理二世與英國人,只能暗中打探。

但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隨著法國軍隊的逐日逼近,阿姆斯特丹的氣氛也變得愈發險惡,這座城市沒有道路,只有河流與橋梁,將人們連接起來的是迅疾的小船,阿姆斯特丹的小船與威尼斯的貢多拉不同,樸素而黯淡,從這些船只上走下來的,不但有衣著嚴謹的清教徒,也有華貴雍容的貴婦人,有兩鬢雪白的學者,也有佩著火槍的年輕人,他們在深夜,披著鬥篷,離開屋子或是走進屋子,只不過以往他們口中談的都是生意,現在談的卻都是流言。

流言,在這座城市裏是從來不受拘束的,議員們也用這種卑劣但有效的手段打擊自己的政敵——當然,對一座自由的城市,一個自由的國家本應如此,就如人們推崇的古希臘時代的哲人們那樣,人們在災禍面前,不是想要去解決這個災禍,而是迫不及待地尋找一個替罪羔羊——通常都是他們的敵人,讓受苦難的民眾所醞釀的惡意與憤怒全都朝著他去,最可笑的是,民眾通常也會被這種手段安撫,仿佛撕裂了這只替罪羔羊,災禍就會突然在某個早晨奇跡般的不見了。

他們是否被有意識地養成這樣的思維方式暫且不得而知,但確實是一把非常好用的武器,約翰·德·維特,首相先生和他的兄弟就曾經使用過這柄武器,並且用它扼殺了無數政治上的對手,甚至包括荷蘭共和國的締造者威廉·奧蘭治的子孫與繼承人,他們也應該想到,會有那麽一天,這柄雙刃劍也會落到他們頭上來。

就在首相先生還在忙碌於那些可以放在明處的外交手段,以及那些不可告人的陰謀時,曾經是個投石黨人,對煽動與蠱惑的手法異常嫻熟的拉羅什富科公爵,已經完成了整一套的演出——就像是在範舒爾曼夫人面前那樣,他先是在荷蘭人面前表現的從容不迫,等到他們或許因為擔憂最後的貨款,或是真的對他有了幾分情誼,而勸說他盡快離開阿姆斯特丹的時候,他卻始終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等到人們的好奇心即將滿溢出來的時候,他才在一次酒醉後若無其事地說出,荷蘭的首相大人已經與他們的陛下做了交易。

之後,也許只是一兩天的時候,還沒等荷蘭人的怒火燃燒到他身上來,他突然做出了一副惶急又氣惱的姿態,匆匆收拾行裝就要離開,如此反復當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他們設法從公爵的房間裏竊取了他的信件匣子,在匣子裏,他們如願找到了隆格維爾公爵夫人寫給拉羅什富科公爵的信件——對於這對愛情鳥的風流韻事,就算是荷蘭人也耳熟能詳,畢竟隆格維爾夫人的第一子很有可能是拉羅什富科公爵的,當初這位公爵無可爭議的繼承人,不但沒有繼承父親的爵位與財產,反而以阿貝·德·奧爾良的名字成為了一個教士的事情,可是轟動一時——在長子繼承法的限制下,以往只有幺子或是不受寵愛的次子會這麽做,公爵夫人的長子居然這麽做,令人們惋惜嗟嘆之余,也不免猜測,也許這位長子也對自己的身世有所肯定,無法忍耐得住對自己的德行與良心的拷問,才會這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