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高乃依的瘋狂一夜

正是因為產生了這樣的幻覺,高乃依在入夜之後,依然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他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只覺得身下的亞麻床單越來越冷,就像是有陰森的寒氣從地面滲透到他的身體裏,他喝了蜂蜜水,喝了葡萄酒,都毫無作用,他心煩氣躁,又不得不上了兩次廁所——在巴黎他可以享受到抽水馬桶(一種有味兒的風尚),但在這裏只有夜壺,夜壺這種東西,無論你擦洗得多幹凈,都會有一股拂之不去的怪味兒。

他長籲短嘆,躺躺坐坐,最終屈服於自己活躍的神經,索性嚼了一把咖啡,點起蠟燭,坐在書桌前,開始記錄下今天的事情,他在隨軍途中的記錄幾乎可以稱之為日記了,總有那麽多新鮮的事兒供他嘖嘖稱奇——在聚精會神的工作時,這位老人終於摒棄了莫名的惶恐不安,羽毛筆在國王紙(國王的新產業,潔白,柔韌,細密)上發出沙沙的聲音,直到蠟燭的光芒慢慢地暗了下去,一時間,高乃依忘記了此時正值深夜,大聲地嚷嚷起來,叫懶惰的仆人來為自己更換蠟燭。

仆人沒有給高乃依回應,確切點說,周遭一片死寂,高乃依擡起頭,他的心臟驟然如同被抓住了那樣抽緊,他還記得自己的房間邊是國王的火槍手們,這些精力旺盛的小夥子們雖然有著年輕人容易入眠的特點,但因為職業的關系,也保持著相當的警醒——這點是高乃依和他們合居的第三天知道,一個粗魯的布魯塞爾市民也許是因為喝多了酒,竟然往這裏的窗戶投擲石子,他也許認為,在鸮鳥都已經熟睡的時候,就算有人被驚醒,也沒法那麽快地跑下來和他算賬,但他錯了,立刻就有兩三名近似於赤露的火槍手跳了下來,手持利劍,把他戳成了一個漏鬥,別說逃走,他甚至沒來得及轉過身去。

也許是因為這些火槍手們都出去尋歡作樂了?高乃依這樣安慰自己,但他也知道不可能,這些火槍手們固然風流多情,但他們也從未忘記自己的職守——正如在裏爾,國王和他的大臣,隨從與侍衛占據了一整條街道——國王居住的地方乃是查理五世(西班牙國王)在布魯塞爾的王宮,王宮前有著一個巨大的廣場,左側是市政廳和市場,右側是法院和教堂,現在市政廳已經被充做了軍備倉庫,被軍隊嚴密地把守著,從軍備倉庫往王宮的一路上,房屋都被征用,沒有任何一個原先的居民被允許留在這裏,無論他們之前多麽顯赫——那個被火槍手們殺死的人就是其中之一;法院與教堂也是如此,教堂裏如今只有國王從法國帶來的天主教教士,可以說,國王可以安然入眠,因為他身邊簇擁著的全都是忠誠的臣民。

高乃依毛骨悚然,鬼使神差一般,他突然想起了那兩個隨從所說的,要將聖但尼的聖像送回到倉庫裏——他不敢繼續大喊大叫,可能只有幾分鐘吧,蠟燭就快完全地熄滅了,若是他伸直手臂,黯淡的光線甚至照不亮他的手指頭……終於,僅有的亮光消失了,高乃依盯著門所在的地方,希望那幾道縫隙裏能夠投出令人安心的光芒,但沒有,什麽都沒有。

他的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黑暗中隱約可見門扉的輪廓,而就在此時,他聽到了若有似無的金屬碰撞聲,老人從桌邊一躍而起,手掌按在還未凝固的蠟燭上,但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灼燙帶來的痛苦,就喜悅地沖向窗戶——那應該是火槍手們懸掛在腰帶上的火槍、匕首與短劍相互碰撞時發出的聲音,他猛地推開窗戶,俯下身往下看去。

他什麽都沒能看到。

窗下是翻滾的濃霧,他從未看到過這樣濃郁的霧氣,簡直就像是一片牛乳的海洋,除此之外,街道上的石子,門扉,柱子和窗欞,火把都消失了,整座街道都像是浮在海面上的島嶼,孤零零的沒有可固定的地方,高乃依知道自己應該立刻關上窗戶,回到房間裏,顫抖著度過這個夜晚——如果可以,但他僵硬住了,根本無法動彈。這時候,金屬碰撞的聲音卻變得更清晰嗎,更響亮了,它從市政廳,也就是街道的末端而來。

高乃依急促地呼吸著,他的腹部被卡在窗台上,手臂撐在百葉窗的搭扣上,這是一個很難受的姿勢。

而在他凝固的視野中,一點火光由小到大,驅散了濃霧,高乃依以為這是一個火把,後來才發現這是一枚香船,它被鑄造成鳥兒的形狀,展開的羽翼在空中微微顫抖,從尖尖的喙裏吐出赤紅色的火光,鏤空的身體裏迸發出如同白磷燃燒時的灼眼光亮,它搖晃著,一股檀香、沒藥的氣味撲面而來,但如高乃依在教堂,在宗教遊行的時候嗅聞到的不同,這股氣味雖然甜蜜,但一點也不宜人,反而令人作嘔,若是不曾隨軍,高乃依可能根本想不到這種奇特的雜質是什麽,但現在他知道了,那是血和內臟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