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外面打量著自己分家後,再也沒踏入的老院,夏菊花發現夯土的院墻已經被雨水沖薄了幾分,好幾處深深淺淺的豁口,不復自己分家前感覺的那麽厚實。

深深吸了一口氣,夏菊花推開了老劉家的院門。婆婆孫氏正站在院子裏看著安寶玲掃地,聽到進院人的腳步耳生,頭都沒回問了一句:“誰呀?”聲音裏透出一股不耐煩的味道。

“娘,是我。”夏菊花沒想到自己頭一個碰到的是孫氏,不得不打個招呼,又向同樣擡頭看她的安寶玲點了點頭。

聽到她的聲音,孫氏猛一轉身,愣了一下,三角眼才閃出蔑視:“是你呀,不是說再也不登我們老劉家的門嗎,今天咋腆著臉來了?”

咋腆著臉,不想重蹈覆轍唄。夏菊花心裏想著,孫氏在,自己想跟安寶玲慢慢滲透的計劃就行不通了,那就從孫氏開始好了。

她輕輕又叫了一聲娘,說:““我就是想娘了,來看看娘。”

啥?孫氏和安寶玲兩個人的眼睛都瞪向夏菊花,什麽時候,硬性子的夏菊花能說出這麽溫情的話了?不對,她原本是能不開口就不開口的人,別說溫情話,正常交流的話她都很少出口。

孫氏警惕的瞪著夏菊花,心裏想到了一種可能,嘴角耷拉的快到腳面了:“我告訴你,別以為你說句好話,我就借錢給你。”要不是想借錢,十來年不登門的大兒媳婦,會想看自己?

盼著自己死還差不多。

當年大兒子死了,夏菊花才三十歲,孫氏認為夏菊花多半得改嫁。為了不讓夏菊花把自己兒子留下的東西卷走,孫氏沒等劉大壯燒頭七,就帶著劉四壯、孫桂芝兩口子,把大房的東西都搬到自己房裏。

本想著夏菊花逆來順受慣了,見老劉家裏人不待見她,會灰溜溜滾回她娘家去。那時她願意改嫁也好,回去吃娘家也好,跟老劉家一點關系都沒有了。至於剩下的兩個孫子,給口吃的餓不死就行了,養大了就是壯勞力,給家裏掙工分。

不料蔫人出豹子,一向溫順的夏菊花,竟然上大隊把孫氏給告了,還帶著兩個孫子破家而出,跟老劉家分了家,說是自己要養大兩個兒子,不能劉大壯斷了香火。

聽聽,這叫什麽話,難道兩個孫子留在老劉家,自己還能餓死他們?!話趕話的,孫氏放了狠話,夏菊花要是帶著兩個兒子走,那跟老劉家就一點關系也沒有,蓋房子說媳婦跟老劉家都沒關系。

從那時起平安莊的人才真的認識了夏菊花,她竟然連個眼淚疙瘩都沒掉,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我就算是領著兩個兒子要飯,也繞著老劉家門口走。”

說完拉著兩個兒子,一人背著一個破包袱住進了生產隊的窩棚裏,真的十來年不登孫家的門。

每年過年,夏菊花倒是會打發兩個兒子到老劉家拜年,免得別人議論兩個兒子忘本,將來不好娶媳婦。她自己平時道上看到孫氏,就跟遇到別人一樣點點頭就走,連個娘都不叫。

今天突然說想看看自己?除了想跟自己借錢,孫氏想不出別的原因——-接連娶了兩個兒媳婦,聽說彩禮出的不比別人家少,夏菊花再能幹,手裏的錢也不夠吧?現在,肯定是跑回老劉家借錢來了。

真以為說句服軟的話,自己就借她錢?孫氏冷笑了一下,心說當年自己因為夏菊花,被人罵了多長時間,如今還有人話裏話外拿這事兒堵自己的嘴呢,可不是一句好話就能抹平的。

冷笑完,孫氏就發現對面夏菊花的眼圈,一點一點變紅,眼裏慢慢出現水霧,接著兩滴豆大的淚珠凝成,很快沁濕了眼角。

安寶玲嚇傻了:“大嫂,這是怎麽了,誰給你委屈受了?”

看吧,關心你的人總是擔心你受委屈,不關心你的人擔心的只是你會不會侵犯她的利益。夏菊花嘴角現出一點苦笑,擡起胳膊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淚:“寶玲,我沒事。”

沒事你掉眼淚?孫氏和安寶玲都覺得夏菊花是睜著眼說瞎話,不過誰也沒戳穿她——十來年了,夏菊花一個人拉扯兩個兒子,還真沒聽說她向誰訴過苦。

這不,擦完眼淚的夏菊花,又把頭轉向孫氏:“娘,我真的只是來看看你,看你身體好不好。”見孫氏又要張嘴,她連忙接著說話,不給孫氏打斷的機會:

“今天吃完早飯,志雙媳婦就給我沏了一杯紅糖水,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大壯……”聲音漸低,如泣如訴:“想起那年我剛過門,也給娘沏了一杯紅糖水,娘還嫌我舍不得放糖來著。”

說到這裏,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喝著紅梅給我沏的那杯紅糖水,我就想起大壯回屋後和我說的,等什麽時候有錢了,就多給我買紅糖,好讓我天天給娘沏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