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雲喬怔怔地聽著,始終未曾開口。

她自問這些年已經算“見多識廣”,饒是如此,依舊被懷玉所述之事駭到。

緩過來後,她下意識偏過頭去,看向床榻上的裴承思。

昨夜的箭傷雖未奪去裴承思的性命,卻叫他本就不算好的身體雪上加霜。他剛醒來時面色蒼白憔悴,氣息微弱,但精神倒還好,尤其是在見著她安然無恙時,長舒了一口氣。

而如今,他看起來失魂落魄,甚至可以說是了無生機。

撐著他走下去的信念轟然倒塌,高高在上的帝王轉瞬之間從雲端跌入了泥沼之中。

越掙紮,陷得越深,也叫他越發喘不過氣來。

這幾年,就像是上蒼同他開的玩笑,如浮雲、如泡影。沉溺其中時毫無所覺,如今回看,方才知道有多可笑。

雲喬摩挲著衣袖上的紋樣。

她看出了裴承思的掙紮與痛苦,也很清楚這些從何而來,但依舊沉默著,緩緩收回了目光。

她曾怨過裴承思,也恨過裴承思,尤其在他拿芊芊和元锳來威脅自己時,是真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而眼下,那些怨恨都煙消雲散了。

被懷玉揭開的真相,於裴承思而言如附骨之疽,比昨夜鮮血淋漓的箭傷更為致命。

皮肉上的傷痛總有愈合的一天,可此事卻注定會折磨他一輩子,成為余生揮之不去的噩夢。

而她與裴承思之間,就到此為止了。

一室寂靜之中,雲喬起身想要離開,卻被人扯住了衣袖。回過頭,對上了裴承思漆黑的眼眸,黯淡的目光中隱隱帶著些的祈求。

“阿喬……”裴承思聲音微弱,喑啞地喚了她一聲後,僵硬地停在那裏,不知該說什麽了。

他尚且不知如何面對自己,遑論面對雲喬?

“我此番提及舊事,是想要同聖上做個交易。”懷玉無聲地嘆了口氣,打破兩人之間的僵持,“聖上此生不再糾纏,放她天高海闊地遠去,我今後便守口如瓶,直到將這舊事與證據帶入棺材裏。”

“今日之後,您依舊是手掌天下權的帝王。”

這樁舊事一旦捅出去,不知會牽連多少人、生出多少事端,誠然能除掉裴承思,可那些虎視眈眈的宗室未必及得上他。

懷玉很清楚這個道理,所以才會一直藏在心裏。

若非裴承思尋到雲喬,再無轉圜的余地,他也不會以此為牽制。

明知此事幹系性命,裴承思卻不管不顧,依舊攥著雲喬的衣袖,像是想要求她說些什麽,又像是在被泥沼吞沒之前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雲喬聽著窗外的風雨聲,晃了晃神。

她心中清楚,若易地而處,這世上大多數男人都會像裴承思這般,興許還不如他。只是既落在了裴承思身上,就成了他二人之間的考驗,推脫不了。

若裴承思當年未曾入京,又或是陳景未曾找上門,兩人應當還像當年那般過著平淡卻靜好的日子,到如今興許已經有了孩子,熱熱鬧鬧的;若裴承思入主東宮後,未曾對她步步緊逼,興許她如今還在宮中,無可無不可地過著……

但偏偏在那麽多可能之中,走到了今日地步,像是劫難。

誠然是造化弄人,卻不能盡數推到這上面,她也無法因世人大都如此,而對舊事一笑置之。

雲喬將衣袖從裴承思緊攥著的手中抽走,出門後,聽到了房中撕心裂肺的咳嗽,終歸還是沒回頭。

豆大的雨水打在船板上,又如跳珠般飛濺開。

雲喬看在眼中,忽而想起當年自己隨著元锳入京那日的情形,只覺著恍如隔世。

天際烏雲翻墨,才臨近傍晚,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懷玉端了盞燭火過來,低聲道:“仔細著涼。”

雲喬點了點頭,以示自己聽到了,並沒問他二人又聊了些什麽。

懷玉在她身旁坐下:“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還沒想好。”

“不急,盡可以慢慢想。”懷玉又不知從哪裏變了盤糕點出來,放到雲喬手邊。

雲喬偏過頭,看著他與裴承思相仿的輪廓,欲言又止。

從前,她只當這相仿是湊巧。畢竟裴承思是天潢貴胄,懷玉是因罪入宮的尋常人,八竿子打不著。

如今再想,懷玉能順藤摸瓜查到這麽多,八成是有關系的。

懷玉借著微弱的燭火看出她的猶豫,猜了個七八分,搖頭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多思無益……如你早前所說,我也要朝前看了。”

“這樣也好。”雲喬長舒了口氣。

慢慢地吃了塊糕點後,雲喬正欲回房歇息,忽而想起個惦記許久的疑惑。她捧著茶盞,若有所思道:“你說,陳太傅是不是也知曉當年之事?”

“這……”懷玉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疑惑給問住了,“為何這麽說?”

“猜的。”雲喬抿了口熱茶,驅散冷意,“陳景當初冒險幫我逃出來,雖說是借此處理掉平侯與虞家,但就真不怕東窗事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