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腦侵(十二)

南舟的這一覺睡得很沉。

醒來後,他發現,江舫一只手虛虛搭在他的袖子邊緣,看起來還挺隨意的。

但當南舟試圖把手往回抽時,江舫一把攥住了他的袖角。

眉心也跟著重重擰了起來,很不愉快的樣子。

……像他這個人一樣別扭。

南舟看他這樣離不開自己的衣服,索性窸窸窣窣地動作起來,把外套脫下來,披在了江舫身上。

隨即他站起身,往遠方走去。

金發少女喂過一輪鵝後,正坐在一泓碧藍的水池邊休息。

眼見南舟向她靠近,她綻放開了燦爛無匹的笑容:“養好精神了?”

南舟望了一眼她映在水中的倒影。

年輕、美好,還有金子一樣蓬松美麗的長發。

他輕聲應道:“嗯。”

少女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水中,笑容更加燦爛明朗。

她的目光裏含了些柔媚的光:“為什麽不看本人,要看影子呢。”

她是頗有些惋惜的。

江舫如果失敗了就好了。

自她開始在這裏豢養鵝後,南舟是她見過的毛色最美的一只。

她實在不大舍得就這樣把他放走。

南舟終於將目光從波光瀲灩的水面移開了:“我有一些問題,想要問你。”

金發少女笑意盈盈地托住桃腮:“你問啊。”

南舟說:“我讀過一些和你有關的故事。”

少女矜持且驕傲地點頭,儀態氣度,都顯示了她良好的出身與教養。

南舟:“所以,你的恐懼,是什麽?”

少女沒有等到自己想象中的贊美,卻得到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句。

她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在等待江舫回來的這段時間裏,南舟並沒有閑著。

他回望著投喂天鵝的少女,若有所思。

在幼年時,南舟讀到過錫兵的童話。

他當然也讀過《野天鵝》。

屬於童話裏那只獨腿錫兵的主題,就是“孤獨”。

這和他們遇到的錫兵一直呆在圖書館裏、內心的孤寂、不安與渴望自由,是完全相合的。

童話裏的錫兵,同樣擁有一個隱秘地傾慕著的、殘缺的、無法給予他回應的夥伴。

這也和南舟他們遇到的情況相符。

所以,這更加反襯出了他眼前這位“童話主角”的異常了。

南舟印象裏的《野天鵝》主角艾麗莎,是個復雜又矛盾的姑娘。

她既膽小,又勇敢,既怯懦,又堅韌。

為了自己被繼母詛咒的11個哥哥,她甘願被蕁麻刺得滿手血泡。

即使因為古怪的行徑和冒犯教堂墓地的行為,險些被當做女巫燒死,她也遵照指示,在織完能讓哥哥們恢復正常的蕁麻衣前,絕不開口訴說自己的委屈。

但她不愛說話,且體力柔弱,是相當內向、傳統、虔誠的姑娘。

她做出的反抗,也是偏於消極的。

……總之,與眼前的金發少女迥然不同。

這個少女,自信、活潑、開朗、愛笑。

甚至她還能輕輕松松地跟人說上幾句俏皮話。

如果沒有錫兵做參照,南舟也不會察覺到什麽,只會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性格被魔改後的艾麗莎公主。

南舟說:“艾麗莎這個角色是勇敢的。她會害怕一些東西,但從不恐懼。”

“你不像她。”

“把人變成天鵝這種事情,也不是艾麗莎會做的。”

他循序漸進,問出了那個最核心的問題:“……所以,你真的是艾麗莎嗎?”

隨著南舟的疑問,金發少女金綢一樣的發絲逐漸褪色、幹枯、稀疏。

她的眼角攀上樹皮似的枯槁駁紋。

她的嘴唇像是被強大的地心引力拉扯著,向下延伸出濃重的陰影與木偶紋。

她雪白的皮膚變得焦黃起皺,層層疊疊的皺紋,像是百足之蟲身上的讓人作嘔的環節。

——她是假冒了艾麗莎那滿頭金發和一身雪膚的……惡毒繼母。

那個在童話故事裏,將主角艾麗莎的哥哥們變幻成野天鵝的惡役。

只有她擁有把人變成天鵝的能力。

只有她格外嫉妒成年後艾麗莎的美貌,用核桃汁和臭油膏毀壞她的儀表。

至於她對“11”這個數字的酷愛,是因為那是她逼走艾麗莎的傑作,是她充滿嫉妒的人生裏難得的成功。

所以她當然喜歡這個數字。

她掌管著“恐懼”這一關卡,自己也始終是恐懼的。

她恐懼著的,是屬於自己的那個真相。

金發少女臉上的笑意,在真相面前土崩瓦解。

她在清澈如鏡的湖水邊倉皇跪倒,徒勞地抓撓著自己的臉皮,似乎是想將如水般流失的青春美貌留住。

但因真相而破碎的假象,那被隱藏在真相下、對自己做過惡事的恐懼,真真切切地顯露了出來。

南舟站起身來,不去看從她臉上剝落下的皮膚碎屑,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