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一個遊戲

皮質軟底踏在水泥地面上,悄然無聲,即使這雙腳走過比大多數人都要遠的地方,覆蓋在強勁筋骨外的肌膚看起來依舊毫無瑕疵,沒有光澤的布料垂到腳腕上,這種制式長褲沒有值得稱贊的裁剪,甚至下面還拼了一截,但是穿著的人讓人完全意識不到這一點。他的步伐幾乎算得上從容,前進的速度卻很快,很多人察覺到他的經過,擡頭看去時,已經只能見到那個遠去的背影。

微風吹過走廊,所有的窗戶都大大敞開,不同年齡和族群的學生們坐在教室裏,拿著筆對著桌面的試卷,教師們站在講台上,走在過道中,筆觸落到紙張上的聲音傳出來。這是一個平靜,安寧的上午,一切都依照秩序進行,仿佛完全不受外界發生的任何事打擾。他踏上台階,逐級而上,直到踏上最後一階,他擡起眼睛。

雲深翻過一頁文件,停了下來,他轉過頭。

他站了起來。

“天瀾。”青年徑直向他走來,雲深擡起手,迎接了他的擁抱。

發梢擦過臉頰的觸覺比外表看起來柔軟得多,雲深微微側頭,落到頸側的白色牙齒帶來一陣刺痛,雲深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短暫的停頓過後,他放開了他。

“我有點累。”範天瀾低聲說。

“辛苦了。”雲深擡頭看著他的臉,目光溫柔,“要不要睡一會兒?”

然後範天瀾就在沙發上躺了下來,雲深倒了一杯水過來,被他拉著手坐下,然後青年把頭枕到了他的腿上,說,“我想聽你的聲音。”

雲深低頭看著他的眼睛,想了一會,從沙發前的茶幾下拿出了一個頗有厚度的本子,把它打開。

“我們上次說到了——”雲深說,拈起樹葉書簽夾到前頁,身體向後靠在沙發的藤編靠背上,“——一切社會變遷和政治變革的終極原因,是生產方法和交換方式發生的變化。”

他的聲音平靜,穩定,如他所描述的內容般不帶特殊感情。

“人們對自身的身份認同,來自血緣、宗教、語言、歷史、價值觀念、習俗和制度,但決定一個國家的上層建築的,不是歷史,宗教和信念,而是經濟。人類社會所有的政治行為都是經濟規律的體現……”

在他的聲音裏,頭枕在他腿上的青年眼睫低垂,粗黑的發辮繞過肩頸垂向地面,呼吸低緩,微不可聞,宛如沉睡。

雲深一手放在他背上,一下下拍撫著,他的目光絕大部分時間都停留在筆記本略為粗糙的表面上,秀挺的字跡在紙上錯落有致,卻與他輕聲誦讀的內容頗有差異,雲深念著念著偶爾會停下來動筆,直到紙面再沒有新的內容,他合上筆記本,視線投向對面。他的聲音沒有停下。

“……‘歷史給人們最大的教訓是,人們不會吸取歷史的經驗,同時,歷史還告訴我們,就算是那些懂得歷史的人,他們也同樣不會以史為鑒。’”

念完這一句之後,他沉思了片刻,又擡起頭來。

有另一個人正往此處來,同樣的腳步無聲,也同樣地難以忽略,哪怕他還未出現在視野之中,雲深幾乎已經能夠確定他的身份。也許是因為物種不同,銀龍的存在感無論何時都異常地強烈。

致意之後,拿著一厚疊試卷進來的墨拉維亞站在雲深身旁,低頭端詳了一會那張側臉,他一束銀發從他身前柔順地滑落到桌面,即使在室內也仿佛流光,如本人般洋溢著非人的美感。

“他睡著了。”他說。

雲深接過他手裏的試卷和書,墨拉維亞的視線從範天瀾身上移開,落到他的衣領上。

“真是奇妙。”他說,“我有時候不太明白人類的想法,而你尤為難以理解——像你這樣強大而年輕的人類,既不混亂又不邪惡,為何能夠如此溺愛一種想要以你為食的生物?”

雲深看向他。

兩人靜靜對視。

“我想這並不難理解。”雲深說,“一部分是出於理性,而屬於本能的另一部分,與您有許多相同之處。”

“哦?”墨拉維亞應了一聲,接著低頭看向下方。

範天瀾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沉沉地盯著他。

沒有人說話。

空氣仿佛凍結在他們的眼神中,雲深一手支在扶手上,轉頭看著他們,然後伸手拿起範天瀾的大辮子,給他放到了身後。

片刻之後,範天瀾坐了起來,自然而然地拿過剩下的試卷,還有一支筆,開始低頭批改。

墨拉維亞坐在扶手上,看雲深站起來,從對面直達房頂的書架上取下一個盒子。

“待會請您把這個帶回去。”他說。

墨拉維亞接過來,聽到雲深說:“這是一個遊戲。”

“遊戲?”墨拉維亞輕輕揚眉,打開了盒蓋,在幾乎充滿格子的密集卡片和幾個小巧的道具中,他隨手抽出一張卡片,看見了簡單畫面下的一行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