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日余暉灑滿長坡,昨晚剛下過雨,沒鋪瀝青的鄉間小路濕滑泥濘。

沈顧北斜挎書包,避開坑坑窪窪的泥潭,沿路邊往家裏走。小路兩旁的玉米地比人還要高,葉片掃過他側臉,鼻息間嗅到泥土混雜青草的味道。

路過魏則靈家門口,他捧著比臉還大的不銹鋼飯盆,吭哧吭哧努力幹飯。

沈顧北瞄了眼,飯盆底層是紅薯燜飯,上面鋪滿紅燒肉,香氣四溢。

“你怎麽才回來?”魏則靈瞧見他,咧開嘴笑出一口白牙,擺擺手招呼,“我爸燉了一大鍋肉,讓你來我家吃飯。”

“不用,我媽應該留了飯。”沈顧北腳步沒有片刻停留,徑直向自家走去。

“哎,那我分兩塊肉給你。”他挑挑揀揀選出兩塊肥瘦相間的肉,剛用筷子夾起來,沈顧北早就沒影了。

魏則靈瞅瞅他,又低頭瞅瞅紅燒肉,抄起筷子繼續狼吞虎咽。

沈顧北回到家中,推開吱吱呀呀的破木板門,屋裏安安靜靜,母親方婉還沒有回來。

他父親早年遇難,方婉天生體弱,為了撐起整個家,只能每天起早貪黑做零工。沈顧北那時不懂事,只覺得方婉平常太過忙碌,對自己漠不關心。

直到她多次吐血被送到醫院,診斷出肺癌晚期,沈顧北才意識到,自己才是真正冷血的那個。

幸好,1999年的方婉病情還沒有惡化。她把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跟確診後的淩亂狼藉天壤之別。

沈顧北放下書包,熟門熟路來到廚房。揭開鍋蓋,籠屜上躺著兩個饅頭和一盤炒青菜。

飯菜已經放了一整天,看上去沒什麽胃口,吃起來更倒胃口。

年少時期,沈顧北對方婉抱怨最多的,就是她糟糕的廚藝。蒸饅頭時堿沒有灑勻,偶爾吃到一口堿,滿嘴苦味。炒青菜沒有鹽只有醋,酸得要命。

“好難吃啊。”沈顧北慢條斯理吃完饅頭和青菜,眼眶竟然些許濕潤。

親媽的味道,可真夠難吃的。他年少時曾經總想逃避,故意不吃方婉準備的飯菜。哪能想到,折磨結束的那麽突兀。

吃過晚飯,沈顧北洗幹凈碗筷,拎起書包走進自己屋子。

房間構造特別簡單,家具只有木板床和書桌,空間狹小到連轉身都困難。

空氣中有股黴味,四面墻壁潮濕發黃。沈顧北隔著窗看向外面,認出後面是大伯家的三層樓房。也不知存心還是故意,把陽光擋得徹徹底底。

沈顧北拉上碎花窗簾,見桌上有個缺了角的鏡子。他拿起來,終於看清楚17歲的自己。

呃…

弱雞非主流?

過長的頭發擋住眼睛和鼻子,嘴角布滿青青紫紫的傷痕。領口大敞,瘦削的鎖骨深深凹陷。身上幾乎沒有肉,皮膚覆蓋著根根分明的骨骼,虛弱到病態。

少年沒有青春期的鮮活,只剩下怨天尤人的頹喪。

小小年紀,喪個什麽勁啊?沈顧北面對鏡子默默嫌棄幾秒,翻箱倒櫃找出剪刀,動手修剪頭發。

他下手利落,哢嚓兩下把劉海剪到眉毛上方,露出飽滿的前庭和明亮的眼睛。

反過手準備修剪後面頭發,屋外傳來噩夢般的聲音。他手抖了下,差點給脖子捅一刀。

沈顧北放下剪刀,仔細分辨,聽見嬸嬸的絮絮叨叨跟幾個婆娘嘴碎。

“…我弟死的早啊,留下倆白眼狼。天天吃我的住我的,也沒個還錢的意思。”嬸嬸語氣愈發刻薄,“方婉那寡婦命裏克夫,晦氣,我弟出事八成是她害的。”

沈顧北拳頭攥緊,舌尖緩緩舔過犬牙,眼神陰冷。

八年前,他父親打工時意外遇難。大伯跟包工頭理論,拿到兩千塊錢的賠償款,美滋滋的蓋了新房,把舊房子讓給弟媳。

九十年代初,大伯家的房子是村裏最氣派的。他拿剩下的錢做小生意,成為全村第一個萬元戶。

有年寒冬,沈顧北發高燒,連續幾天都沒退。方婉沒錢去醫院,逼不得已向大伯借錢。結果嬸嬸從此記恨,隔三差五上門催債,還清本金還要償還利息。

方婉拿不出來那麽多,嬸嬸逢人便說他們母子白眼狼,多麽不識好歹。

“反正啊,我就盼著誰給寡婦介紹個老頭,讓她帶著小白眼狼搬走,把我家房子讓出來,彩禮多多少少給點就行。”嬸嬸把話題扯到沈顧北身上,開始數落他沒出息成績差,比不上自家兒子。

嬸嬸興許知道沈顧北在家,故意朝著窗戶說,嗓門賊大。

沈顧北只是靜靜聽,沒打算出去反駁。

打嘴炮有什麽意思?他總會讓風水輪流轉。

——往死裏轉。

嬸嬸越說越起勁,把陳年舊賬全部抖出來,第一萬八千遍重復‘當初小寡婦嫁過來,我就不同意…’。

話剛起個頭,遠處突然響起一句‘嫂子’。

細聲細氣,語調溫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