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死與新生

陳見夏獨自一人在老街散步,寒冬工作日白天十分蕭條,她想起當時在流光溢彩的街上起舞,對著櫥窗裏每一條裙子和包幻想著一種鮮明的、生氣勃勃的未來。

像電視裏面的女人一樣,穿著高跟鞋和名牌套裝走得虎虎生風,起英文名字,用IBM帶觸控小紅點的筆記本電腦,把坐飛機當通勤,下班後喝香檳泡澡,在明亮的會議室和莊重的大講堂揮灑自如地講述成功經驗,成為令人艷羨的偶像,成為“自己”。

但沒想過,具體做的是什麽工作,喜不喜歡,有沒有意義和價值。

坐飛機飛去哪裏?

“自己”又是誰?

小時候那些假模假式的作文,“我的理想”,好像都被狗吃了。

不知道。她沒有夢想,只有夢想的生活圖景,這個圖景如此簡單粗暴:比別人好就行,能讓人羨慕就行,甚至,不做陳見夏就行。

所以要好好學習,知識改變命運。

當她擁有了第一個名牌包,第一雙走了三步路便疼到脫下來徹底封印到鞋盒中的“紅底鞋”,坐飛機坐到厭倦……又開始想要有個房子。

在上海買不起,新加坡也買不起,就算勉強湊齊首付,買了又怎樣呢?財富增值?抵禦通脹?投資?

自己給自己一個“家”?

Simon曾經問過她這個問題,陳見夏的答案竟讓他哭笑不得:“因為我不想背貸款。我做分析的,不用你告訴我這個想法有多愚蠢。”

“我以為你是個很向往穩定幸福的人。”

“不是我吧,你說的是你認為的所有女人。”

“那不背上又怎麽樣,會自由嗎?我看你在上海待得蠻穩定的,熬服務期也熬得很敬業,難道還想到處跑?……Jen,你到底想往哪兒跑?”

關於省城的房子,她說了謊。

給爸媽和弟弟買房子固然是因為家裏人威逼利誘,但沒人能強迫陳見夏做她完全不想做的事,她不想高考,於是連李燃都可以背叛,還有什麽能束縛住她?

只是順水推舟。

她的人生清單有好幾個鉤打不上,其中一個鉤是要有自己的房子,三個鉤是孝心:養老、父親送終、母親送終。

於是她半推半就,讓爸媽和弟弟永遠欠下了她的情,一口氣打掉了養老和買房的鉤。

這次又為爸爸打掉了一個“送終”。她的愛裏有恐怖的私心,做好了花掉大半積蓄的心理準備,止步於尋找肝源的訂金,真正的大頭都省下了,不知道是不是爸爸感受到了女兒的自毀傾向,受不住了。

陳見夏擡頭,看見李燃和舒家桐正在一起散步,剛從小徑轉到主街上,差點當場碰面。見夏往旁邊一閃,躲在了街邊一個臟兮兮的雕塑後面。

李燃雙手插兜,舒家桐想把手也揣進李燃口袋裏,被李燃拿出來,反復幾次,舒家桐發火了。

“你就是現在用不上我了!”

“的確用不上,一直就沒用上過。舒家桐,我是碰你了還是騙你了啊?”

“你就那麽煩我嗎?就是覺得我乘人之危,壓你唄。官司也結束了,我是不是仗勢欺人你感覺不到嗎?”

“這個道理我再跟你講一遍,你爸不想管你胡鬧,你年紀還小,喜歡誰都沒所謂,但最好不是我。他身體不好,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又完全沒上進心,一想到自己的金山銀山要拱手給你未來的老公,一個外人,他就氣得想拉全世界陪葬。誰都不能碰他的東西,包括你,更不可能是我,如果你跟我在一起,就等於你爸親手把整個家都打包送我爸了,他會氣厥過去,你明白嗎?他倆以前拜把子感情有多好,現在就有多恨,他恨不得我爸去死!聽、懂、了、嗎?”

“我天天找你玩我爸也沒管我。而且最後他不是也幫忙了!”

“說了是覺得你還小,對你也沒啥期望,再難聽的話我就不說了,說了你也聽不懂。總之你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呢,他幫我也是因為我上道兒,看出他的心思了,所以從頭到尾都沒利用過你。”

“但你對我也很好。”

“因為你是個好姑娘,年紀小不懂事,而且當時的確在調解官司,我不想讓你耍脾氣跑他那兒告我黑狀,他會用純洋酒灌死我。”

“是因為你喜歡別人吧?”

“真是受不了了。”李燃自顧自往前走,“對。說到點子上了,而且我早就告訴過你。”

“別故意氣我!”舒家桐追上去。

“是真的。”

李燃又說了什麽,但已經走遠了,陳見夏站在上風向,聽不清了。

她也準備離開,大衣不小心剮在雕像上,把天使的翅膀給拽下來了。

見夏大驚失色,還好街上沒什麽人。她撿起翅膀,忽然明白過來,一擡頭——是那家俄式西餐廳。

又是一個約定好十年後再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