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升級

很多年前有一天,韋安半夜被家裏人叫去一條暗巷,處理一具屍體。

他走過去,看到那個年輕女人,死得很慘,被狠狠折磨過,又收拾好。她帶著訂婚戒指,手中被放了一大束紅色的花,他分不清血和花瓣。

花是精心配好的一束,色彩濃郁,花瓣飛散,紅、淺紅和粉色,層層疊疊,如同夜色將至的雲層,一個瑰麗不祥的夢,搭配得非常有格調。

如果說韋安有一刻有過什麽情緒,下一秒他只能摸索著扶住墻壁,但仍舊站立不住,跪倒在地上。

他知道是誰幹的,當然是父親,他不需要詢問,本能就是知道。

雖然他向家裏報備過的,她只是個同事……訂婚是部門一次重要行動的一部分,僅此而已。不久之前,他也就是因為他的某個家人無來由找她麻煩、差點害死她時,幫她脫了身。

而父親是在提醒他,最重要的是什麽。

家人,當然,最重要的是家人。

韋安全身都在發抖,處於極大的痛苦中。

這懲罰的技術非常古老,它制造的也不只是疼痛,它更精密,侵入你的每一個細胞,在這種技術下,你的大腦變成那些人花錢做出的滑輪軌道,可以隨意操弄。

你感到完全的崩潰,除了痛苦什麽也分不清,在被人搞亂你腦子的過程中,一些隱秘的事清晰呈現,像懸停在黑暗中的亮片,供你的家人們觀看,引導,汙染,再泯滅。

韋安想自己是有點喜歡她的,就是有年輕男女相處久了時自然會有的一些想法。畢竟他們那陣子經常在一起,挑選訂婚戒指,做親密狀在案件高發區閑逛,抱怨報銷額度太低之類的。

這份工作很危險,但染血和肮臟的部分在她身上好像並不存在,她會抱著他送的花束,帶著訂婚戒指,笑容滿面地扮演戀愛中的女人。

她工作盡職盡責,有不錯的前途,她將要買一間公寓,有她喜歡的大陽台,她會說準備怎麽布置房子。

她家境普通,家人感情很好,送她上了一流的大學,選擇一份完全就只是她自己喜歡的工作。

另一些遙遠、被極力隱藏隱秘的記憶也呈現出來,拖拖拉拉,遙遠而嶄新。

韋安記得自己更小的時候想從科學部的實驗區逃離,因為非常想回家。

現在的他已經不記得當時為什麽那麽不要命地想逃了,但孩子時一切似乎很清楚,清楚得讓他戰栗。

他被逮到了——那時還不是他父親的秦物升先生正好過來辦事,帶了支聯邦最TM頂尖的衛隊——他記得自己被抓回來的時候,他之前為了轉移注意力點燃的藥罐火光沖天,有爆破聲,有人在大叫“危險”,血一樣的火光隱隱透出森嚴灰色的大樓中,辦公室大人們正在談生意,充滿了微笑、寒暄和握手。

秦物升轉頭看他,朝他微笑,有一張英俊和正派的臉。

“開始時會有點不舒服,”那人說,“但你會喜歡的。”

韋安在巨大的痛苦中看著那具屍體,這是他最後幾秒看到她,並且會再這樣想她。

在失了這麽多血後,她不再像個真人,有點像冬天林地裏野果掉落的蒼白色殘骸,丟棄在戶外,沒有價值,無關緊要。

這裏也沒有攝像頭,一切只在黑暗中發生,接著被忘掉。

他心裏想,父親只是很愛他,擔心他,希望他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那人一直是個控制狂,但不能代表他不愛他。

他曾想要回家,為自己逃跑計劃的失敗感到憤怒和不甘,但——

是父親把他帶離科學部的實驗室,承認他的能力,給他未來,那是更好的未來,他應該報答他。

他屬於秦家,他喜歡——在他們在一起的時光——

父親當然是愛他的,其他人也是,也許他們的愛有些像是喜歡提款機,但那有什麽關系。他只是個普通的孩子,失去一切,一塌糊塗,這裏就是他的家,世界上其他那些愛又有什麽特殊的,會比這裏更好,值得他去死呢。

他幾乎能感覺到父親站在身邊,溫柔地撫摸他的頭發,那人的聲音永遠很輕柔,很有道理,主宰一切。

父親問道:“喜歡嗎?”

喜歡,他在心裏回答,喜歡,我喜歡這樣。

感覺終於對了,那他根本承受不了的痛苦退去,他在唯一一個正確的軌道上。

韋安覺得很疼,他的身體在被切割開來。

他沒感到有什麽不可挽回的絕望,他早已不復人形,不介意被切碎或是弄得很臟。

在“奴隸系統”中,記憶會在系統點亮特定情緒時出現,像絢爛的亮片,接著變成曝光過度的空白,失去顏色,變成沒有價值的塑料片。

韋安的記憶裏已經沒有任何可供點亮的東西了,他就是個廢品站,垃圾堆,全是別人塞進來的東西,完美符合一個服務者的標準、要求,有著那讓他惡心透頂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