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崩摧(續)

下午時分,距離天黑還有相當一段時間,細細的春雨也依然沒有停止的意思,金軍全線便已經總崩潰了。

話說,總崩潰到來之前,在後方大營留守的兀術雖然已經惶恐至極,卻還是勉力做出了連番應對準備……他一面讓太師奴帶虞允文去面謁趙宋官家,以求盡量拖延可能到來的總崩潰,一面又讓親衛打開所有營門吊橋,並在吊橋後準備好旗幟,以作必要時的接應;一面讓營中留守部隊直接從另一側驅趕簽軍出營騰空,一面又讓人清理營中通道與場地,方便部隊進入和整備。

然而,種種準備,最起碼是眼前的準備,隨著地崩山摧那一刻到來,全然失效。

大營內從前往後全線失控,絕大多數人都不再理會軍令,劫掠、爭奪伴隨著棄崗逃竄行為到處蔓延,安排的引導旗手也十之八九轉身離去……一開始,兀術還嘗試率親衛斬殺旗手,以作約束,可是,隨著第一批潰軍抵達營前,便是這位執政親王自己的留守親衛也喪失了最後一絲信心,不再執行軍令。

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即便是營寨前因為之前出兵敞開了無數的吊橋和寨門,可當潰軍折返時,依然發生了大規模踩踏,無數甲士直接被後軍推入壕溝之中,隨即,這些大金國最核心的戰力,便為了一絲逃脫的可能性在吊橋與泥溝中進行了械鬥和推搡。

他們相互踐踏,相互撕扯,甚至不惜揮舞起戰錘,還有人直接嘗試在爛泥中脫去甲胄,只是為了能夠更早一步爬入營中。

一瞬間而已,甲胄、兵刃與壕溝中的泥濘便造成了很可能是之前混戰半個時辰才有的巨量減員。

實際上,見此情形,不止是兀術徹底放棄了努力,營寨中其余些許謹守軍令之人,也都喪失了紀律性,直接扭頭逃竄。

“魏王!魏王!四太子!”

粗氣連連的洪涯對著望樓喊了好幾聲。“局勢已然無救,此時不走,難道是要將大金國盡數葬送嗎?咱們趕緊回真定府吧!”

面色慘白的兀術終於茫茫然點了下頭,然後恍惚爬下望樓,卻又差點直接摔下,但在他摔下之前,數名親衛便一擁而上將自家親王給連扯帶擡扶到了地面上,並有人迅速牽來戰馬。

“不行!俺不能去真定府!”

兀術渾渾噩噩上了馬,與洪涯還有幾十名心腹親衛微微進發片刻,行至一個營盤內的路口時,卻又忽然回復了幾分清明。“這般大潰,滹沱河上那幾座浮橋根本過不了幾個人,大股兵馬還是得朝東面走……可若是去東面,洪承旨你是知道的……”

洪涯當然知道……不就是金軍大部分潰兵倉促間肯定還會留在滹沱河南,而嶽飛很可能會從下遊包過來嗎……但事到如今,他怎麽還敢插嘴此事?

作為軍中可能是對金軍全線崩潰最有心理準備的一個人,他剛剛比兀術清醒多了,但愣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言,就是怕將來出事疑到他身上。

虞允文一攤渾水足夠讓人擔驚受怕了!

“俺先去石邑,看看能不能沿途收攏,盡早渡河。”另一邊,兀術見到洪涯不開口,反而會錯了意,只以為對方文官怕死。“洪承旨,勞煩你去後營,帶後營的人去真定府,之前俺讓高慶裔喚老六發援軍,現在你要攔住他們,不要讓他們再過來送死,讓老六守好真定……能守一日是一日……再讓蒲速越把握好河上那幾座浮橋,能收攏多少人是多少!”

這話開始說的時候,兀術便嘗試從腰中取下自己的金牌交給對方,但不知為何,一直說到最後,卻都未曾取下,最後還是洪涯自己急到滿頭大汗,親自打馬過去,就在馬上伸手解開,劈手奪來。

奪來以後,二人便各自打馬,準備分道而行,但走了數步,洪涯還是忍不住稍微旋馬,就在馬上捏著金牌朝著兀術側身拱手:

“四太子,務必珍重!”

兀術茫然回頭看了一眼對方,在雨中微微頷首,但旋即,二人終於還是各自打馬,分道揚鑣。

而如果說,兀術和洪涯因為在後方大營內,還有稍許回旋時間與思維空間,那麽總崩潰之前,位於高地最突前的完顏活女、完顏剖叔、夾谷吾裏補三將及其部屬,便是首當其沖,然後在第一時間便意識到,大勢已去,非人力可為了。

然而,當此地崩山摧之勢,三名昔日婁室所屬親信宿將,卻又表現的截然不同。

已經六十四歲的夾谷吾裏補一聲長嘆,旋即打馬歸營,嘗試逃竄,而且其人與大多數潰散兵馬相反,居然率數十騎親衛逆勢向東面而去,儼然是準備反其道而行之,借用宋軍鐵幕大陣的行動不便,從容避開大隊潰兵,而且也方便走滹沱河去真定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