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傾訴

臘月二十九,外面在下雪,吳玠在太原城北面的中軍大帳裏吃羊湯泡餅,而趙玖正無表情的坐在上首看吳玠吃羊湯泡餅。

事情就是這麽有意思。

這不僅是說趙官家在感慨所有人都能給他帶來驚喜和意外,更重要的是,他發現在一個復雜的體系裏,一個看似掌握了一切的人真正能掌握的東西其實很有限……這種感覺從建炎元年的那個秋天開始,一直到即將到來的建炎十年,似乎從未發生過變化。

這跟他的威望無關,也跟他的成就無關,因為人跟人之間總有奇奇怪怪的東西在起作用。外在形勢的變化似乎也永遠不會帶來什麽統一指向的改變,一個好的大的改變之下總有一些壞的作用,而一些壞事後面似乎總有還能接受的緣由和經過。

就在趙玖心思飄忽之際,吳玠已經吃完了三碗羊湯泡餅,然後起身恭敬朝趙官家謝恩……這份謝恩應該是很單純也很真情實意的表達,因為沒什麽比在數九寒冬急行軍了數日後,不用匯報、不用想別的事情,先吃飽吃暖來的更舒坦了。

而上來不說別的,先讓人端上熱食這種事情,也就是吳玠身前這位被普遍性比擬為光武的趙宋官家能想得到,放在以往,不要說曲端,任何一個上司,甚至吳玠那個人老心不老的親爹,都不會細心到這種地步。

“吳卿如何來的這般快?”

回過神來的趙玖擡手制止了對方的行禮,面無表情的進入了正題,同時不忘以手指向了對方身前幾案。“拿走,換碗湯來。”

“好讓官家知道,主要還是完顏撒離喝閉城不出。”吳玠按照官家示意坐回原處,小心以對。“所以,臣自吳堡寨渡河,誘降石州首府離石守將後,便發現接下來一片坦途,就各分兵五千,以統制官關師古為督,分別往北面嵐州婁煩城下和南邊石盆寨前頂住,然後臣只率五千戰兵,一萬五千黨項輔兵輕身翻山過來……至於臣其余部屬,尚有一部主力兩萬戰兵,以副都統郭浩為首,乃是從河外三州出發,由保德軍進朔州,去壓大同南路,而耶律余睹與忽兒劄胡思,應該自陰山出雲內,壓大同北路……除此之外,臣弟吳璘督尚禦營後軍剩余部屬與三萬黨項輔兵在河外總攬陜西路、寧夏路轉運的後勤。”

這些倒都是計劃中的事情,只是說完顏撒離喝的畏戰此時成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突破口,讓吳玠可以從容穿越不設防的女真防區至此而已。

而果然,趙玖點點頭,立即不再計較此事,只是繼續來問:“話雖如此,可為何一定要來的這般快呢?太辛苦了吧?”

此時羊湯再度端來,吳玠趁勢微微在案前欠身:“為國效力,為君盡忠,為臣為將者理所當然。”

出乎意料,面對著這麽一個理所當然的回答,趙官家卻反而沉默了下來,以至於本來就顯得很空蕩的大帳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君臣之間原本妥當的奏對也瞬間停止,一時間,只有帳外的喧嚷動靜顯得格外清楚。

而這,也讓素來八面妥帖的吳玠有些惶恐起來……距離堯山都五年了,如今北伐都伐到太原城下了,這位官家的威望無疑是日益隆重的,以至於整個天下都漸漸無人再有資格與之對抗……沒人覺得金國小皇帝或者耶律大石,又或者是金國剩下兩個執政親王有這個資格跟這位官家平起平坐,這不是國勢問題,而是說金國小皇帝加上兩個執政親王,再加上一群女真萬戶,說不定才有這位官家一言九鼎的那個份。

過了許久,天下無人有資格對抗的趙官家終於開口,卻是率先嘆了口氣:“吳卿,朕這個樣子是不是挺嚇人的?”

吳玠一時不知所措,更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去掃視帳內,偏偏帳中此時除了幾個侍衛,居然一個近臣都不在,那個新晉活躍的鐵面押班邵成章也不在,甚至連楊沂中都不在。

也是讓吳都統更加緊張起來。

“其實朕也不瞞你。”趙玖見狀,愈發喟然,也有些像是表達歉意或者做解釋一般。“北伐以來,朕看似成竹在胸,也都能凡事盡力,可內裏卻日益焦躁不堪,生怕哪裏打了敗仗,哪裏後勤不支,以至於貽笑天下……所以,思慮漸漸繁雜,疑懼之心也起……朕今日見你這來的這般快,第一反應居然是你吳晉卿也和韓良臣、李少嚴、曲師尹他們一樣,生怕撈不到軍功,所以才不顧一切……這就顯得有些多疑了。”

吳玠怔了一怔,反而釋然:“官家有此一想,豈不尋常?須知,天下人都知道這次北伐是定天下局勢的,誰又不想立個不世之功呢?而我等臣屬,便是自家沒有這般心思,又如何捱的過下屬推搡慫恿呢?”

“是啊。”趙玖狀若有所思。“如之前曲端,明知道不能成,就還是被下屬給半推半就的逼過來請戰,朕也只好給他一鞭子好讓他給禦營騎軍那些人一些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