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破綻

趙官家的舉止或許有畫蛇添足之嫌,但考慮到他未必曉得胡寅會親自至此,而且做出了那般表態,倒也不好說什麽。只不過這麽一來,又不免顯得信不過人家胡尚書和東京幾位相公這個文官決策集體的決意了。

最起碼相較於嶽飛,是不夠信任的。

也由不得胡明仲會惱怒一時。

不過,眼下根本不是討論這件事情的時候,就好像兀術都知道將那種諷刺言語給好好收起來,轉而激勵部眾一樣,宋軍這邊,胡寅也立即放任了嶽飛等人引導帳中軍官去查看官家旨意,以作激勵之用。

說一千道一萬,河道既封,於金軍而言,戰機便現,戰事也必然爆發。

這一戰,與上個月剛剛渡河那一戰相比,戰事激烈程度不會差多少,但戰事規模卻將數倍,甚至十倍擴大。而且考慮到宋軍此時工事完備,金軍兵力充足,很可能還會出現拉鋸戰與消耗戰。

沒人可以輕忽。

“宋軍最大的錯處不是嶽鵬舉犯的,是那個自以為是的趙宋官家!”兀術發怒之後,拔離速就在座中正式接過了軍議,且言之鑿鑿。

“我軍此次北伐,大局在握!”待帳中軍官查看那些‘旨意’完畢,嶽飛端坐帥位,凜然四顧。

“那個官家最大的錯處便是將他的三十萬禦營大軍一分為二,而且分兵之後,還要兩面一起進取!”拔離速昂然做解。

“之所以如此說,不光是因為我們辛苦十年,漸漸強盛起來,有了三十萬禦營大軍,發的起動五十萬民夫,更關鍵的是,女真人也眼見著一日不如一日。”嶽飛稍微放緩語調。“十年間,金國軍勢簡直天壤之別,這才是我軍在此應敵的真正倚仗。”

“那趙官家若是拿他的禦營右軍和水軍謹守黃河,再將禦營前軍直接堵到隆德府(上黨盆地),然後合吳玠的禦營後軍還有耶律余睹的契丹雜胡出雁門,將河東的山野之間鋪的滿滿騰騰,一個縫隙都不漏,那種地形,我是真不敢合大軍與之決戰的!”拔離速霍然起身。“可他既然分了兵,還逼著嶽飛強攻大名府,逼著禦營前軍非得打下這個元城,那便是將戰機白白暴露了出來……”

“這一戰,咱們雖然兵力稍弱,卻有充備的工事與防線。”嶽飛繼續平靜分析。“高墻之後逞勇易,咱們完全可以仗著工事大舉殺傷敵軍,而敵軍看似勢大,其實臃腫,一旦第一次總攻不成,第二次便也不會成,第三次就會徹底氣沮,開始進退兩難……”

“任他幾路來攻,我們只此一路來殺!”拔離速終於拔出佩刀,露出雪亮的白刃。“這是大勢!此戰,咱們合了十三個萬戶,魏王親自督軍,一定要吞下嶽飛的六萬人!”

“官家旨意在此,你們都已經看了,其意不言自明,胡尚書更是坐在這裏……這一戰沒有退路!”嶽飛也終於起身,然後嚴肅下令。“但爾等若能嚴守軍紀,令行禁止,此戰便也絕無失敗道理!”

就這樣,雙方主帥鼓動完畢,又分配了作戰任務,大約下午時分,部隊調度妥當,戰鬥便迅速且大舉爆發。

但是,絕對稱不上激烈。

因為首先出擊的,並不是金軍主力,而是簽軍。

在全副武裝的金國重兵集團催逼下,不下七八萬之眾的簽軍,套著防滑的草鞋,很多人身上只是家中帶來的破舊冬衣,少數人擁有殘破的皮甲和此時顯得有些奇怪的蓑衣,拎著簡單的長矛、軟弓、樸刀,在近十七八裏寬的戰線上,翻越了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壯觀的羊馬墻——黃河大堤,然後踩著這個時代最廣闊的護城河——也就是冰封的黃河河道,向著經營了都快一個月的龐大宋軍陣地發起了聲勢浩大的沖鋒。

人過一萬,無邊無沿,人到七八萬,那基本上就是一股任何人都不可能輕忽的力量了。唯獨宋軍這裏,本身也有不下十三四萬的人手,方才能毫不畏懼,並穩妥應對。

且說,這些簽軍,根本就是這周邊州郡裏的青壯百姓,十年內,他們依次躲過了女真人的大舉屠殺、販賣,忍住了隨後數年匪夷所思的暴政,卻終究沒有躲過今天的戰事。

略帶寒風的隆冬午後,在毫無溫感的陽光直射下,這些河北簽軍像是一股粘稠的黑色浪潮一般,奮力從黃河河道的西邊開始向東側翻滾過去。而對面的宋軍毫不遲疑,河堤上的八牛弩、河堤後的砲車、以及土山上的神臂弓,幾乎一起發射,將數不清的箭矢、石彈從河堤上、河堤後砸了過去。

密集的遠程打擊之下,這股黑浪很快變得遲緩、滑膩起來。好不容易等這股黑浪抵達另一側的河堤,便也迅速失去了繼續翻滾的動力,然後宛如受到重力的自然作用一般,重新向後翻滾回來——河堤邊緣,宋軍主力部隊在柵欄後面嚴陣以待,這些簽軍根本沒有肉搏的勇氣,至於那些極少部分沖到跟前的,即便是表達了投降的意思,懇求宋軍允許他們通過避難,卻也只得到了長槍與短刀作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