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緣由

城中可有妓女?

這是一句極為荒悖的言語,比之此言,之前趙官家又是平白質疑人家衍聖公的節操,又是當眾嘲弄人家梅花韓家主的無能,包括更早對勛貴、宗教人士兩頭收錢的種種輕佻言行,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但是,讓亭中這些其實什麽都懂的國家精英感到窒息的是,這句輕飄飄的荒悖言論,卻猶如泰山之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且說,妓女是怎麽來的?

無非是正當年的女子遭遇家庭破產來的,否則哪怕只是按照法律去陪酒,又有誰願意去做?

當日孟元老獻《東京夢華錄》,就在太學中引來一些學子的嘲諷,說是幾個菜名便要加一個妓字,也不知道這些菜裏是鹽多還是妓多……其意乃是諷刺,豐亨豫大之中靖康之禍已現端倪。

但是,眼下的東京跟靖康前的東京並不是一回事。

靖康之亂以後,到趙玖於建炎三年春抵達東京為止,整個東京的人口一直是因為兵禍連結不斷外流的,從最盛時的上百萬一度淪落到加上軍人和軍隊家屬都不到二十萬的地步,甚至當時整個河南地區都在人口外流。

換言之,此時東京城內的一切,相當程度上是跟靖康之前割離的,很多市井活動是因為舊都的名號和政治中心的回歸,在一兩年內迅速再造的。

那麽同樣的道理,妓女也不可能隔著五六年忽然憑空出現,現在如果東京城內出現大規模的妓女,便只能是在靖康之禍中家庭破產的適齡婦女,而是更早之前的社會腐敗所致。再考慮到朝廷在回到東京後就立即對當時殘破的河南進行了土斷、屯田、授田等舉措……那不敢說十成十,十個裏有九個半都是兵禍所致卻也差不離了。

這是沒辦法的,適齡女子在亂世中,在不加節制的武力面前,根本就是某種人形財產。

二聖拿城中女子抵賠款是這番道理,眼下東京內若有大規模妓女存在,必然也是類似道理。

所以,想知道義民英烈的情況,去問問那些淪為妓戶的女子是最直接不過的了,她們肯定有一肚子故事可講。

只不過,陡然醒悟過來以後,未免覺得難堪與羞恥。

千年勛貴背著一個祖宗木雕去揚州躲了兩年,四世三公在河北被金人好吃好喝招待了半年,就是公認的守節之臣,就要賞無可賞。甚至趙氏宗女們一被要回來就有大房子分,連二聖都能去寺廟道觀安享晚年。而靖康以來不知道死了幾百萬上千萬的人,他們的家屬便只能零落成泥碾作塵,甚至去做妓女。

魔幻嗎?

一點都不,甚至完全相反,這很現實。

難堪嗎?

當然還是難堪的,能來到這個亭子周邊的,哪個不是親身經歷了靖康之變,經歷建炎流離,偏偏又有點本事、有點理想的人?

甚至都可以勉強稱之為久經考驗之輩了。

那這一類人醒悟之後,自然即刻覺得難堪到極致。

“官家!”

就在現場尷尬到極致的時候,一人忽然打破了沉默,卻正是公相呂好問,他拱手而不多言,但其中阻攔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呂好問的出頭,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更是讓惶恐到極致的楊沂中整個人如釋重負……其實,大家都有阻攔的說法,但偏偏都沒有阻攔的力氣。

而出乎意料,主動挑起此事的趙玖沉吟了一下,卻居然微微頷首,當場放棄了這個念頭:“朕明白了,就不要去問妓女了。”

當然明白了……哪怕小林學士此時在關西做經略使,也不耽誤包括突然想起此事的趙官家在內的所有人,在之前那陣沉默中,各自漸漸明白過來,各自漸漸將所有的事情想通。

且不說把妓女喚入宮中會引起怎麽樣的波瀾,只說另一件事情……那就這些遭遇兵禍的女性,真的只是遭遇了金軍的兵禍嗎?她們肯定多是無辜犧牲者的家屬,但那些無辜犧牲者真的全都是在抗金中死去的嗎?

宗澤的東京留守司昔日在東京收攏的抗金義軍,號稱百萬,實際可戰之兵也有十幾萬,那可是國家的中流砥柱,比陜州李彥仙起來的都早,難道全都軍紀斐然?

喜歡讓老百姓兩兩對決的一窩蜂張遇沒做過抗金義軍?他造了多少寡婦?沒角羊楊進,先叛後降再叛,那可是一路從長江邊上禍害到黃河邊上的,跟他交手的人裏面至少包括了一個樞相、一個開封府尹、一個延安郡王、兩個副都統……沿途攻城略地,到黃河邊上的時候聚眾十余萬,雖然是虛數,是裹挾,但光是他造了多少寡婦?

韓世忠、張俊的部隊也是國家那個時候的倚仗,可這兩支部隊作戰時難道不會引起兵禍嗎?當日斤溝鎮上,趙玖真不願意問韓世忠鎮上百姓去處的,現在也沒法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