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前後

戰爭是矛盾表現的最高形式與最暴力手段,而礙於時代的局限性,中世紀的戰爭勝負往往取決於一座要害城市的得失、一個要害人物的生死……但是,無論什麽時候,一場決定性的會戰總會是最坦蕩、最直接、最讓人啞口無言的致勝手段。

不過,和大部分會戰都需要經過調度、部署、試探不同,發生在淄水與籠水之間丘陵地區的這次主力會戰,對雙方而言委實都有些猝不及防。

嶽飛從張俊的布置中判斷出了李成的主攻方向,卻絕對沒想到李成居然帶來了幾乎整個偽齊的現存軍事力量,否則他拼了命也會盡可能的把能帶的兵馬全都帶上的,哪裏會讓扈成在後方幹坐著?

而李成也是如此,時局的發展,逼迫他不得不傾盡全力,可是對於一個軍閥來說,誰願意無緣無故就把全部家底給砸上去?

雙方都沒有必勝把握、完全布置,雙方都只能拼個你死我活。

李成兩翼騎兵夾住步兵大隊,整齊劃一,向前撲去;嶽飛因地制宜,反設騎步,並以最精銳的重步兵為突出,列斜陣應敵……這已經是雙方能在短短十幾裏的距離內能做到的極致了。

“節度!”

交戰不過半刻鐘,前方激戰正酣之時,一騎渾身浴血,忽然自遠處馳來,因背上令旗折斷,只能在帥旗前下馬呈上腰牌,然後由嶽飛親校畢進代為轉呈軍情。“前方有確切軍報,禦營右軍背嵬軍第五將張子安上來便為流矢所傷,剛剛不治身死!”

嶽飛勒馬立在道旁丘陵地帶一個小丘上,望著遠處煙塵,面色不變,甚至頭都沒轉,便直接冷冷呵斥:“如此激戰,統領官以下身死不要來報!”

畢進身為嶽飛親校,自然知道這位主帥脾氣,卻是就在嶽飛身側俯首振甲……至於張子安是張俊親侄這種話,他一開始就沒準備轉呈匯報。

然而,戰場之上,嶽飛可以無視張俊侄子戰死的事情,卻不能無視前突的田師中部戰況。甚至與之相反,那支部隊的戰況正是決定勝負的基本所在。

“看出來了嗎?”李成同樣豎旗立馬於大道旁一個小坡上,然後向東觀察戰況,並忽然開口。“此戰勝負,就是在看南側宋軍突出來的那支長斧重步兵先潰,還是咱們的中軍先亂……”

一旁郭大刀欲言又止,他很想問問自家主公,這是跟自己說話呢,還是在自言自語?但這話到了嘴邊到底是變了過來:

“主公所言甚是,就是這番道理!”

而稍微一頓,郭大刀復又認真言道:“中間步兵對上的應該是大小眼麾下的背嵬軍,也就是張憲領著的那支騎軍;而南面那支攔住女真人騎兵的長斧兵,應當是張老財女婿領著的那支背嵬軍才對。”

“不錯。”李成連連頷首。“都是名師大將。”

“那咱們是該去支援南側,幫金人打垮田師中呢,還是往中間支援,穩住中軍呢?”郭大刀繼續追問。

喧囂的戰場之上,李成一時間陷入到了某種沉默……不僅僅是個人語言上的那種沉默,也不僅僅是他本人單方面的沉默,而是說,這名河北軍伍中廝混起來的梟雄陡然感覺到了一種整個戰場上的突兀感被抹平後的那種沉默。

到處都是噪聲,那就沒有了噪聲;到處都是血腥氣,那就沒有了血腥氣;到處都是交戰與死亡,那交戰和死亡似乎也就無足輕重了。

關鍵是郭大刀提出的這個問題,這個簡單的問題正是決定勝負的所在……嶽飛做出了最後的斜陣布置,的確是嶽飛更能沉得住氣,可然後呢?

然後便是雙方都一起將骰子投出去的那種感覺……眼下這個戰場,中間大道,兩面稍微崎嶇,前後不過十余裏便各有一條不寬不窄的河流阻斷各自退路,這般擁擠而狹窄的戰場,手中部隊一旦砸出去便再難調遣,那還能如何呢?

身為主將,此時唯一能做的,便是決定何時往何處將手中最後一點可指揮的精銳力量給再度投出去罷了!

“主公!主公?!”

郭大刀眼見著李成沉默不語,復又忍不住出言提醒。

“稍等。”回過神來,李成忍不住深呼吸了數次,然後才應聲而對。“稍等……這幾百長刀騎兵和三千重步是咱們最後的底牌,這一次一定要後發制人,不能再讓嶽飛臨機相對……須知道,大小眼那裏便是將背嵬軍上來便砸出去,也必然有最後一支兵馬才對!”

郭大刀連連頷首,儼然心服口服。

“節度。”

眼看著又一波傷員被擡下來,一直勒馬立在嶽飛身側的湯懷在心中稍作估算以後忽然開口。

“何事?”嶽飛依然只是盯著前線旗幟往來出神。

“以王副都統(王貴)那裏也開始交戰為算,到此為止,全線交戰不過一刻鐘多一些,擡下來的重傷員便不下三百,恐怕前線戰死者也是這個數字……”湯懷沉聲相對。“節度,自從與金人交戰以來,雙方甲胄便一個比一個堅固,短促間死這麽多人,實屬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