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辨經

二月下旬,樞密使張浚匆匆回到開封府。

不得不說,這年頭的條件確實一言難盡,本來打個電話就可以弄清楚原委的事情,最後居然需要一個宰執親自花了一個多月的功夫往來這麽一回。

當然了,反過來說,這不是沒電話嗎?誰想當面說句話表個態,都得花時間趕路。

而張浚這日中午回到東京城內,然後馬不停蹄直接去大內見趙官家,卻除了知道那宣德樓‘氣壓實踐’又被拖了一次放到明日後,並無其他所得——按照藍大官說法,官家雖然已經知道洞庭湖大定,卻並不知曉張樞相是今日回京,所以一大早便微服私訪去了。

堂堂天子居然微服私訪,無疑是一個很荒唐也很輕佻的舉動,當然是要堅決反對的,不過考慮到太上道君皇帝北狩前就特別喜歡微服嫖妓……有些事情吧,也就是那樣,只要帶足人手,也只好捏著鼻子認了。

不然呢,真以為能在一個皇權社會裏管住一個親自打過仗的馬上皇帝?

不過,張浚依然不敢怠慢,還是認真向藍珪藍大官問清了官家去向,然後仗著自己年輕體健,直接又掉頭往趙官家眼下去處,也就是五嶽觀方向而去。

且說,如果趙官家去了五嶽觀,那還未必就算是微服私訪,因為跟能傳承到唐代的大相國寺不同,五嶽觀勉強算是趙官家的私有財產——這是宋真宗時期為了搞封禪活動,專門修建的一個跟大相國寺很般配的道家場所,位於太學南側。

當然了,雖然規模制度上跟大相國寺很般配,但所有人都知道,雙方實際影響力和業務水平根本不在一個档次上……首先,五嶽觀出身就不正,因為誰都知道宋真宗封禪是個鬧劇,甚至王安石那一代政治家徹底毀棄漢儒天人感應那一套就是從封禪這件事開始的;其次,規模類似,相距其實也不太遠,但位置還是有明顯差距的,大相國寺的在內城,五嶽觀在外城,雙方隔了一道城墻和太學,這二環跟三環的地價是一回事嗎?

不過,大概是因福生禍吧,因為地段太好的緣故,在趙官家還於舊都後,大相國很快被征收為軍用,既有高端軍器監的作用,也有內城兵營的作用,甚至還兼有高級將領接待所的職責……這下子,便是和尚們的素齋再好吃,地段再高档,客房服務再出色,也沒法繼續搞商品經濟活動和民間宗教活動了。

而這個時候,因為東京經濟恢復產生的實際需要,位於太學南邊的五嶽觀便成為了全東京最高档的民用賓館了……只能說,承蒙道祖保佑,道士們坐在那裏不動,居然就壓過了和尚們一頭。

君不見,如今想要辯論個《西遊降魔記》的劇情,和尚們都得指望著少林寺分寺法河主持在城西帶頭,禦街這裏,素來是五嶽觀的地盤。

閑話少說,張浚雖然不清楚趙官家來五嶽觀的具體緣由,但大約還是能猜到一些東西的……彼處是全東京第一的民用賓館,又挨著國子監,那自然是非太學生身份的民間士人匯集居住之處。而眼下又沒到科考時節,再考慮到那什麽‘氣壓實踐’延期之事,那彼處匯集之人自然便是諸位遠道而來的道學家、理學家,或者其他大儒、名儒了。

而果不其然,張浚匆匆轉到五嶽觀,剛入觀中,便發現大殿前早已經聚集了數以百計的士人、太學生,一問之下才知道,乃是當今名儒、二程嫡傳,也就是程門立雪的主人公楊時攜子弟至此,這些人都是來看楊時的。

不過,此時張德遠一身紫袍,匆匆抵達,四下尋不到趙官家身影不說,四下一問、再被眾人一望,卻登時陷入到了矚目之中,然後有好多面熟之人過來打招呼,便是五嶽觀的道士們也心急火燎的跑過來伺候。這下子,張浚方知道自己有些冒失了,無奈之下,他只好四下一拱手,然後直接如尋常太學生一般席地而坐,擺出一副好學求道之態,將所有人拒之身外。

就這樣,熙熙攘攘又過了一會,一個年約五旬的布衣長者來到大殿前的預設的蒲團旁,卻不坐下,只是揚手相對,下方熙攘之態便登時消解:

“學問以靜為佳,諸位既來求學問,還請稍作安靜之態,恩師稍候便來……”

“這不是楊時?”聞得此言,隔著七八十步,一處廂房內,坐在窗後的趙官家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隨行諸人面面相覷,不等楊沂中接口,旁邊呂本中便茫然相對:“官家,龜山先生(楊時)都快八十了,靖康前便是重臣,且之前官家登基時他還曾一度隨侍行在於南京(商丘),建炎二年到南陽後,臣記得家父還曾代朝廷又一次征召過他……官家如何全都忘了?”

趙玖啞然失笑,旋即挑眉:“不瞞居仁(呂本中字),朕當日墜井,真曾忘了許多事,後來大略記起來一些,卻還是有些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