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窺見

趙官家出巡黃河當然是有公心的。

畢竟,中樞早已經敏感的察覺到了眼下窘況……金人懸而未下,偏偏河南地區已經持續了數月的嚴肅軍管,這就導致上下人心失衡……所以,此番出巡的計劃,其實早在十月間便已經擺在了趙官家案頭。

但為何是此時,為何是立了貴妃後便即刻出巡,有些理由卻也難以遮掩。

須知道,兩位貴妃並立,固然得到了宰執的認可,而且得益於趙氏皇帝們的胡作非為,尤其是某位太上道君皇帝的輕佻,所以成例總是不缺的。尤其是趙官家說服呂好問等人的正經說辭也還有些道理——他說現在立後,將來皇嗣何所出,母以子貴又該怎麽論?說不得會出問題的。

但將來的問題且不提,眼下的問題在於,從潘賢妃的角度來說,這件事還是她吃了大虧。

因為宮中只有兩個後妃,而相較於潘賢妃兩次跟皇後之位差之毫厘,起勢極晚的吳夫人長久以來在潘賢妃身前是半點身位都是沒有的。

但世事弄人,忽然間對方就跟自己平起平坐了。

敢問潘貴妃如何不惱?

而趙官家情知人家會惱,卻是第一時間逃了出來……巡視黃河防線嘛,公私兩便。

十一月下旬,趙官家先出汴梁向北,先到陽武(後世原陽),再走酸棗,後來轉向滑州……沿途隨機進入塢堡、烽火台,與禦營士卒當面交談,詢問需求。而隨行禦營都統制王淵、副都統曲端,也與殿中侍禦史萬俟卨一起組成了一個三人工作小組,帶著一群樞密院、都省低級官僚,沿途檢查軍餉、物資事宜。

這裏必須多扯一句,宋軍的腐敗真的是浸入骨子裏的,喝兵血這種事更是不可避免,趙官家心知肚明,也沒指望這些事情能免……但既然出來巡視了,遇到了,卻不可能佯作不知。

於是乎,不過走了一個開封府的黃河前線,趙官家便沿途斬了七八個都頭以上的軍官,罷免了十三四人。

而十一月底,當禦前班直護送著趙官家進入滑州地界以後,前方居然發生了軍官叛逃事件——一名河北出身、駐紮在靈河鎮的統領官畏懼之下,率幾名親衛奪了一艘小船北走,投了金人。

這件事情對趙官家的隨行中樞大臣們震動極大,很多人當場建議趙官家即刻返回,因為前方滑州境內,滑州首府白馬以西至靈河鎮之間,凡二三十裏的沿河防區,都屬於這名統領官所屬的禦營中軍統制官酈瓊部所控制。

而酈瓊部,乃是禦營中軍比較特殊的一支部隊……他們都是河北人。

只因為酈瓊州學生出身,又長久駐防滑州,而且此人領兵確實有一套,所以一開始分劃禦營諸軍時,便將此人專門劃撥屬禦營中軍,依舊駐紮滑州,理論上屬於王德所領。

當然了,私底下趙官家經常對禦營中軍各部直接指手畫腳,如此近的距離,說是趙官家直屬也未嘗不可。

換言之,這是禦營中軍的一支異類部隊,且獨立性極強。

偏偏與此同時,滑州距離河北大名府、濮陽城皆不遠,河對岸正是金軍常駐黃河兵馬的中樞要點。

所以,萬一酈瓊也起了異心,忽然勾結金人,將大名府金軍放過來,豈不是要出天大的事端?

大臣們的擔心不無道理,但趙官家卻不以為然。

一則,以私人關系來說,趙玖並不覺得跟昔日鄢陵之戰中充當自己中軍,且日常跟自己保持溝通的酈瓊會因為這種事情造反;

二則,就事論事,趙玖自問沿途處置軍中貪腐事宜都做到了公平相對,而且追責都只到統領一層,酈瓊沒必要為軍中腐敗的事情而擔心;

三則,從情勢來講,從這名統領官只帶親衛逃跑便知道,持續半年拼盡全力供養部隊的舉止還是起到效果的,這人根本動員不了基層部隊。

甚至恰恰相反,趙官家通過統制官劄子制度,跟這些統制級別的軍將溝通頻繁,對酈瓊這個人也是有一定認識的……此人身上兼有讀書人的傲氣與一點豪強的恣意,放在一起便是自尊心過剩。

此時如果匆匆折返,反而會刺激到他。

但如果能夠展示誠意,他讀書人的心態又會促使他膺服。

“酈瓊當不負朕。”趙官家只是片刻間便下定決心,然後當眾出此言語,並依舊下令東行,同時以王淵、曲端、萬俟卨沿途審查如故。

不過,一旦繼續啟程,趙官家本人與隨行禦營兵馬卻並未再入塢堡慰問士卒,而是沿河疾馳,帶著中樞官吏棄車乘馬,往滑州白馬津旁的天台山而去。

彼處,正是酈瓊本人及其部隊屯駐的主營所在。

與此同時,趙官家卻又派出信使,主動前往天台山,提前告知酈瓊自己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