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舟楫恐失墜(續)

朝堂上的這些人精想的一點都沒錯。

趙玖其實根本不在乎什麽偽齊,這種跳梁小醜的出現一開始就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根本不願意為這種事情做出多余的政治與軍事反應,甚至覺得這種事情還沒有東京城堡壘化的工程重要。

但是,既然沒人贊同他,甚至眼下這個問題還是全國上下目前排行第一的熱點問題,那就不要怪他來蹭熱點,然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畢竟,於公於私趙玖都已經決心要給那段‘歷史’做個了結,而這是一個送上門的機會。

胡寅的誠懇表現似乎沒能阻止趙官家下罪己詔的意願……實際上,當趙玖決心既定,又把自己這個某種程度上來說算是受害者身份的天子擺到罪人的地位上以後,只要他狠得下心來,就已經沒人能阻止他了。

實際上,他也想不出誰還能阻止他了。

“陛下!”

就在所有人望著胡寅感慨之時,事情似乎又要順著這位官家心意走下去,鬧個大新聞的時候,忽然間,首相呂好問做了一個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動作,他當眾朝禦座屈膝下跪,大禮相對。

全場愕然,此舉更是讓今日一直表現淡漠的趙玖當場倒吸了一口氣……畢竟,一個宋代的宰相,理論上,除了一開始宣麻拜相的那個特殊儀式上需要跪一跪做個表面姿態外,根本不需要做出這種禮節。

歷史上,王安石騎馬入宮禁,被內侍在門前阻攔,不得已下馬,便宣告了他與神宗的關系不穩,然後很快罷相,可見宰相之重,何論是如此姿態?

說句不好聽的,逼得宰相下跪,你這個官家得任性到了什麽程度?

實際上,趙玖也沒想到對方還有這麽一招……正所謂,你能罪己,我能屈膝……蒼天放過誰?

“呂相公……”

回過神來,大押班藍珪幾乎是跳了起來,直接避開,而趙玖也趕緊從禦座上起身,立在一側,並神情復雜。

“臣有罪!”

不等趙玖開口,呂好問直接在地上埋首。

趙玖一時氣急:“你有何罪?”

“臣確實有罪!”

呂好問毫不遲疑,卻是一刻不停,揚聲相對。“太上道君皇帝時,任用六賊,國家不寧,豐亨豫大之余文恬武嬉,臣身為人臣,不能識危局,不能為死諫,卻只是養望沽名,已然有失人臣本分!

“淵聖之時,臣驟然受用,超拔為階下近臣,歷任吏部、兵部顯要職銜,卻只是囿於黨爭,爭辯元祐、元豐舊事,臨到戰時,又不識軍事大體,致使前線崩壞……靖康之變,臣身為主政兵部尚書,罪莫大焉!

“及至靖康之禍已成,二聖為金人所制,張邦昌篡逆,臣自恃道學名儒,卻居然不能死節,反與之盤桓無定,堪稱罪無可赦!若依李公相昔日南京言語,早該伏誅!

“然臣之罪,猶不可追加之所在,卻是在於建炎年中,陛下登基之後,不能識陛下神武,區區數月波折,便生退意死志……而若如此,豈有今日還於舊都,重見國家建紹之時?

“今日偽齊以區區昔日亂中波折,無端臆測陛下心境,若陛下真以為自己有罪,欲下罪己詔以正視聽,何如先誅罪臣以正朝綱?否則,臣不能心服!”

滿堂肅穆,而就在其余所有大臣猶豫是否要跟上之時,趙玖卻是第一個醒悟過來,然後立在禦座之旁連連搖頭:

“呂相公何至於此?”

“陛下以為臣是在維護誰嗎?是在替誰爭什麽體面嗎?”呂好問擡起頭來,也是難得失態。“臣今日所言,俱是肺腑之論,俱是這兩年存於心底的不堪之論,也是還於舊都後躍躍於心中之論……昔日臣等親眼目睹靖康之變,觀大廈崩於瞬間,幾無可想,無外乎是盡人事聽天命,誰能想到兩年而已,復又還於舊都?非要說今日有什麽氣憤之論,卻只有一句話而已——陛下自有中興之相,當行中興之事,何至於屢屢計較於一二無端之臣,無稽之論?那些舊事,就那麽重要嗎?!”

趙玖立在那裏停了半晌,方才嘆氣:“若如此,呂相公又何必耿耿懷於舊事呢?當日大難猝至,又有誰是幹凈的?”

“官家,正是此論。”汪伯彥聞得這句話,也趕緊下拜,匆匆迎上。“其實,昔日入南陽前,於方城山下,陛下便已經盡數赦免之前舊罪,往事一概不該再提,而臣子罪過可赦,陛下罪過如何還要再說呢?”

“天子與臣子是一回事嗎?”趙玖再度失笑。“剛才那個《論語》所言,不是再清楚不過了嗎?君可赦臣,誰可赦君?”

汪伯彥一身冷汗叠起,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陛下,時過境遷。”許景衡也終於跪下。“君既赦臣,天亦當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