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四丈

戰爭是摧殘人性的,但也是考驗一切的最終利器。

完顏兀術南下以來,雖然推行的戰略並沒有引來實質上的反對,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卻一直以一種生人勿近的姿態應對所有人,也一直以來遭受著全軍上下關於他進軍動機上的質疑,這一切都是因為八九個月前的那場敗仗。

而相對應而言,南陽城內的趙官家更不好受。這些日子,作為勢弱者一方的最高統帥,他每天都要接收和消化無數糟糕的前線軍報……和原本心理預想中的這一戰過程不同,南京的陷落、東京留守司遠低於期望的阻擊效率,還有之前韓世忠的戰敗,可以說一件比一件糟糕。

到最後,還要不要堅持在南陽守城這一既定策略都成了問題。

實際上,之前幾日,趙官家自己都一度動搖。

不過,趙玖真的還算好的,因為他除了重陽節那日一時放浪之外,都還能把這種疑懼藏在心裏不外露,以免失態。而其余人就沒這麽‘鎮定’了……從梁紅玉梁夫人親自馳馬來南陽匯報韓世忠戰敗,決心死守長社以後,南陽城上下便開始出現大面積動搖。

且不提必然出現的士民逃亡南下風潮,也不說豫山大營前後殺了幾百個逃兵,只說趙官家身前左右,中樞那裏卻也開始漸漸偏向讓趙玖本人無條件先行襄陽了。

不能說先行襄陽有問題,這本就是原定策略之一。

但是問題在於,前線已經如此懸危,如果趙官家此時主動走襄陽,那前面的已經有全面失序征兆的東京留守司部隊,以及五河之間的孤懸的幾座城池很可能會瞬間消散……前者會投降,會南下淪為軍賊;後者基本上沒有生路。

更重要的一點是,趙玖不能想象在嶽飛此番打了水漂,連去處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自己若再失去韓世忠,那將來還能做什麽!

於是,趙官家以最強硬的姿態選擇留在了南陽,並引發了中樞上下的全面驚懼失措,中間的鬧出的事端足以單獨寫一本《建炎二年南陽行在記》。

而這時候就必須要提到另外一個人了,也就是新任樞密副使呂頤浩了,這位新來樞相乃是趙官家這一年多時間裏,經歷的七八個相公中最直接最粗暴,卻也是唯一一個在這種事情上主動認可趙官家冒險作風的相公。

得益於此人的存在,以及官家加相公這一絕對權力的組合,都省、樞密院、豫山大營內部的‘襄陽勢力’最終沒有成功。

當然,趙官家也沒有允許呂頤浩在這種事情上追加懲罰……局勢到了眼下,所有的分歧和爭端都不該對自己一方再造成額外損耗。

不過,隨著完顏兀術引大軍抵達南陽城下,事情以‘另一只靴子最終落地’的方式得到終結,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到此為止,不僅是趙官家和完顏兀術二人逃無可逃,各自決心在南陽繼續自己與對方的恩怨,雙方也事實上將宋金第四次大規模攻防的最終結果作為賭注,擺在了南陽城上。

十一月十一日,金軍抵達南陽城下的第二日,雙方便迅速爆發了戰鬥,但過程和結果乏善可陳。

金人器械都未完備,談何攻城?無外乎是驅趕京西百姓,強行撲城填河,以此來威懾城內,營造恐怖氣氛罷了。

而宋金戰事來到第四個年頭,甚至馬上就要步入第五年了,城上之人也早已經被磨成了鐵石心腸,根本沒有什麽人性上的思索和掙紮,卻是攻擊不停,不惜一切阻攔填河。

至於完顏兀術和趙官家,也都各自沒有前往前線,前者在督造大營,後者在城內巡視安撫人心。

一連三日,都是如此。

實際上,一直到第四日,金人那包括三萬五千主力部隊,六七千新降漢軍,兩三萬民夫、工匠,累計五六萬人的大營方才算是完全落成,而一直到第五日清晨,趙官家也才第一次出現在了城頭之上。

“官家且看,這幾日我們居高臨下,窺察清楚……金軍此番有三個萬戶旗幟,算上叛將張遇部卻有四萬戰兵,其中兩萬騎兵。”十五日清晨,南陽城城北甕城僅存的一座望樓之上,劉子羽遙遙相指,為趙玖與隨行的兩位呂相公(汪伯彥因為支持撤往襄陽,被趙官家遣送到襄陽去了)做講解。“而他們本可仗著騎兵之利圍三缺一,卻還是強行四面圍住,無疑是決心強吃此城!”

“張遇兵馬在何處?”不等趙玖開口,呂頤浩便蹙眉相詢。

“在東面,工匠與抓來的民夫也都在東面,由張遇統一約束。”劉子羽即刻擡手一指。

“如此說來,東面最弱?”呂好問撚須而言,似乎意識到了呂頤浩的意圖。

“非止如此。”劉子羽稍微一頓,繼續言道。“好教兩位相公知道,職方司討論,東面白河畔的豫山大營既然空置,金人無論如何不可能扔下如此好的據點,說不得便是在彼處做了後勤大營。而且,之前陳尚書也有言,說是護城河水雖然來源頗多,但主要還是從白河引來,這幾日護城河水位下降明顯,卻不是填河所致,十之八九也是金軍從東面做了截斷之類的手腳。但這麽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