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心(續)

“非只如此,還有一事。”張浚駐足於空蕩蕩的府衙道旁,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的府衙,又望了下前方數百步外人群聚集的那個路口,卻是搖頭嚴肅以對。“你知道今日早上韓世忠有個侍從來找我嗎?”

劉子羽即刻頷首:“剛剛憲台找到我時還跟我說,幸虧韓世忠有心,沒讓那個侍從提昨夜召見之事,否則今日憲台便要休了。”

“那你知道那個侍從找我到底說了什麽嗎?”

“請憲台賜教。”上午艷陽之下,劉子羽多少散了點之前的怨氣。

“那侍從對我說,韓太尉聽說官家清苦,平素下面的人進貢些東西,一定要拿出來賞賜,以至於身側連一些可用之物都無,甚至有時夜間點蠟燭也都只點一根……然後他在前方有些繳獲,想拿來進貢,又怕官家不用,所以問我該如何應對?”

“必然是昨夜親眼所見。”劉子羽想到之前張浚的講述,也是陡然醒悟,繼而又是一嘆。“我也隨行在多日了,也聽到一些說法,但不料官家真的如此清苦……”

“非只是清苦。”張浚愈發無奈。“彥修,你的眼界著實需要再高些……國難之時,誰不清苦?行在這裏,半年發不了俸祿,不少人卻拖家帶口,到淮南前一頓姜豉都當成寶貝,不算清苦?便是你劉子羽剛剛安定了家人,便從東南趕來行在,匹馬行數千裏,難道不算清苦?我只問你,你為什麽不覺得清苦?”

“我父自縊以赴國難,我二弟一家走的慢,弟妹、三個侄子盡數死於亂中,國仇家恨,如何會在意什麽清苦不清苦?”劉子羽幾乎是脫口而出。

“難道官家不是國仇家恨?”張浚再度嘆氣。

劉子羽環顧四面,眼見著一隊禦前班直披甲佩刀遠遠走開,方才微微皺眉:“天家也有此番情誼嗎?更何況還有那番落井之蹊蹺事,聽說官家自那之後,少有為北面之事動容,也不營救二聖,儼然與父兄不和。”

“東南都是這般傳的嗎?”張德遠明顯頓了一下。

“壽州大捷前,便頗有此類言語傳播,之後更是不少,卻是往好的一面傳了,畢竟於東南而言,二聖又能有什麽好名聲呢?”

“這倒也罷。”張德遠不由松了口氣。“其實行在這裏人盡皆知,官家言語中對二聖確實頗為不敬,之前又是不許與金人議和,又是不許在興復兩河前談及勾還二聖之事。前些日子在路上更是說出了靖康之禍,在於二聖先天下而降……如此態度,東南有此言語也屬尋常。只是彥修,你想想,若非心存怨氣,又何至於此?而既然有怨氣,那多少還是在乎的。只不過官家在乎的卻未必只是某一人罷了。”

“這倒是有些道理。”劉子羽也深呼了一口氣。“靖康之變,實亙古未聞之恥,官家因此有怨氣,有恨意,也屬尋常……不過,官家有此勾踐之志,難道不是好事嗎?”

“是好事,卻也不是好事。”張浚連連搖頭。“這便是我要說的關鍵了。依我看,官家專心於興復雪恥是對的,但若只有一個興復雪恥的念頭,其余事端都不去想又如何?你劉子羽國仇家恨,與金人勢不兩立,難道就不在意親眷家人、故鄉舊友了嗎?前幾日建州生亂,你不還向我詢問相關事端嗎?諸位行在大臣,誰又不想著自己官階高一些呢?便是素來謙恭守和的呂相公,之前聞得李相公不來,不也順水推舟認了南陽?可官家呢?”

“官家……”

“呂相公對我說,官家落井前、落井後,行事都極自私……可在我看來,官家落井前自私無疑,可之後諸般行事,殊無私念,只是大公若私,又或是公私一體,根本難辨罷了。”張浚正色言道。“一個證據便是,自從官家落井之後,一意只在抗金興復,財貨、寶物、女子,乃至個人性命皆拋之腦後。”

“也是。”劉子羽也是若有所思。“便如李伯紀李公相如今被留在東南,東南都說他有苦難言,因為官家自將皇嗣、太後都托付於他,身為臣子,除了鞠躬盡瘁又能如何呢?可反過來說,哪個天子會將隱隱的廢立權責托付一個臣子,還不是為了抗金?但……”

“但如此作為,哪裏是一個二十歲人能受得了的?”張浚終於說出了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官家太累了……之前李相公在時宛如木偶,壽州作戰時又繃到不行,而一旦西行又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做不好。須知,你我二十歲時,何曾能擔天下於肩上?”

“可官家畢竟是天子。”

“天子也是人,且當今這位天子,二十歲前只是悠遊自在而已。”張浚愈發無奈。“你們這些人,只想著他是天子,覺得他該聖賢,卻不把他當個人看……一會來個強勢之人要他做木雕,一會來個老成的嫌他抗金太過莽烈要他顧全大局,一會又來個莽撞的想著讓他英明神武。殊不知,你們若只一味這樣,將來天子一個繃不住,做回昔日南京(商丘)模樣,又是選浣衣女,又是一力避戰的,你們又能如何?難道要將北面五馬山那個什麽信王或者揚州才數月的皇嗣推上去?韓良臣、張伯英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