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心

張浚驚惶失措,馮益失措驚惶,趙官家面癱如常。

但很快,張德遠還是恢復了一個精英士大夫應該有的姿態,他直起身來鄭重其事拱手相對:“官家,臣為禦史中丞,如何會不懂祖宗家法,私自交接內侍?至於韓世忠,臣雖然近來與他有些交往,但昨夜他也絕沒有往臣那裏報訊說什麽與官家討論的機密軍情,只是今日早上有個韓世忠的侍從上門說了一些亂七八糟的雜事……官家若不說,臣都不知道他昨晚來過,還勸官家改換了心意!而後面這件事情,官家可以戰後請韓世忠來對質,臣絕無違制之舉。”

“德遠。”趙玖在座中微微蹙額。“說實話,我也不信你會與內侍交通到這個份上,至於你與韓世忠交往緊密更是我刻意放縱、甚至算我親自暗示的,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韓世忠性格潑皮,我朝武臣又多無好下場,所以希望你能在朝中保一保他……但你須知道,昨日你還主動順著我的意思推動作戰,今日卻一改常態勸我不要戰,委實奇怪;而且你何時有本事,對軍事有如此妥善的考量了?”

張浚聽到官家用‘我’而非‘朕’,多少松了一口氣,聽到最後,知道純屬誤會,更是放下心來,唯獨一想到自己在官家那裏還是個‘不知兵之人’,卻又有些無奈。

當然了,事到如今,他也無可躲閃,便俯身相告:“不知道官家可知道唐太宗時馬周的典故?”

趙玖茫然不答。

張浚不由尷尬一咳,方才委婉言道:“唐時太宗皇帝有個臣子,喚做常何,常何此人是個粗魯戰將,平素無文,但是忽然間有一陣子,此人的奏折言之有物,凡二十余條皆中要害,太宗奇怪,便直接問他緣故,常何就直接告知太宗,奏疏是他門客馬周寫的……此時馬周方三十歲,當時便被留到門下省以作咨詢,一年內三次被升遷,到最後更是成為太宗後期的肱股之臣。”

趙玖的政治歷史水平再次也聽明白了:“德遠是說……這是有人在後面教你?”

“前觀文殿大學士劉韐於靖康中殉死,其長子劉子羽扶靈歸鄉,方才歸來,正隨臣一起居住,這些話本是臣回去後與他商議時他所說的。”張浚終於透了底。“劉韐生前多為帥臣,早在哲宗時便為陜西轉運使,後來平方臘、抗金多有建樹,而劉子羽自幼隨父在帳中,早年便頗有知兵之名。據說他從小到大,每日清晨必然要和官家每日傍晚一般,往坊中射箭百余支,所以不是尋常文臣……”

且說,趙官家聽到這個名字和這番敘述後,未免有些讀劣質穿越小說的感覺,衙內出身、文官身份、又懂軍事,而且還國仇家恨……關鍵是那個名字太出戲!

但是,隨著張浚繼續敘述不停,趙官家才漸漸釋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歷史人物……譬如說此人叫劉子羽確實出戲,但那是後來一群撲街寫手的鍋,不關人家的事,人家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叫劉子翬,一個劉子翼,這一聽不就很合理了?

而且,其父劉韐的經歷經過張浚的暗示,趙玖也有所醒悟,乃是和尚未趕到的老太尉楊惟忠一樣,都是哲宗朝那批起於西北的興復之人,所以在徽宗朝一直遊離於邊緣,始終不能成為主流,這就為劉子羽少年的軍旅生涯做了注腳。

不過,趙官家依然保持了一定的理性……因為經過昨日一事,他對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紙上談兵之輩都保持了一定的警惕性,天知道這個劉子羽是不是湊巧蒙對了?而且此人名字這麽特殊,如果真的在這個時代做出一點事來,沒理由他趙官家記不住啊?牛臯他都記住了對不對?!

當然了,無論如何,此時正當用人之際,這麽一個人才,哪怕真是紙上談兵,放在身邊做個參謀也成啊。

畢竟俗語有雲:兩個趙括抵得上一個諸葛亮。大家多湊活一下,起碼能提高容錯性吧?

於是乎,一念至此,趙玖復又正色相對:“如此人物,你為什麽沒有推薦上來呢?明明之前你推薦了那麽多人,我都予以了任用……”

“官家。”張浚愈發無奈。“劉子羽正是胡寅那廝彈劾前一日臣記在本子上的人,如何敢頂風施為?”

趙玖一時恍然,卻讓對方速速回去將這劉子羽帶來,然後又讓跪在那裏的馮益起身……其實昨天他就想處理後者了,因為這個內侍的表現太有那些傳統戲劇中所謂閹人的諂媚姿態了,但真要處置卻居然找不到合適理由,甚至因為在路上,連個合適安置的地方都尋不出,便只好暫且放下,安心相待那劉子羽。

出乎意料,張浚來的快去的也快,須臾便將那劉子羽帶來。

而雙方見禮完畢,趙官家就勢賜了座,先隨意打量幾分,見此人容貌端莊,身材高大,坐在那裏腰杆挺直,風采凜然……如果說楊沂中是天生的武將外貌模板,那此人就是典型的帥臣姿態了……對此,趙官家當然更加心存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