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帳內(下)

“三個緣故。”金兀術昂然答道。“一則春日已至,說不得什麽時候便會氣溫轉暖,屆時淮河各處支流小河便要化冰,可能便會有一股春汛……到時候反而渡淮困難。”

阿裏和訛魯補,還有一眾女真猛安紛紛醒悟頷首。

“二則,”金兀術繼續隨意言道。“那趙氏小兒的旨意你們也都聽了,什麽守土抗金,什麽不許議和,根本無謂,唯獨一件事需要注意,便是那招募義軍民兵,收為國用的旨意……這種事情,俺倒不是說會怕兩淮的盜匪、民兵聽了訊息,來壽州支援,但來一波總得打一波,總是費時費力的,倒不如趁早了斷了此事。”

訛魯補等人微微皺眉,儼然是想到了河北那按了葫蘆起了瓢的義軍,還有在京東幹脆充當了抗金主力的盜匪,卻是也反駁不得。

“三則,阿裏將軍不懂他們趙家人的狡猾。”金兀術繼續在主位中睥睨言道。“如對岸那趙宋皇帝,此番中了俺的激將法,被俺激到了、失了控,固然是實情,但卻未必是要真死守……”

“何意?”阿裏蹙額追問。

“阿裏將軍想過沒?”金兀術昂然答道。“有沒有可能對面那小官家是真心怕了俺,表面上如此堅定激烈,又是對俺吐痰,又是號召守土抗戰,又是托付皇嗣給宰相的,但實際上卻是存了哄騙所有人,然後趁機逃亡的心思?!這萬一要是如你所言慎重起來,等船只物資備齊了再渡,宋國皇帝早跑過長江了又如何?”

阿裏本能想要反駁,但轉念想到昔日東京城的那什麽二聖的作為,卻居然無言以對。

“就是這般了。”金兀術見駁倒了阿裏,也是渾身舒坦,便幹脆攤手言道。“事情俺已經安排的萬全了,後日便開始建浮橋渡河!此事你們可還有言語?”

阿裏和訛魯補對視一眼,又各自思索一番,加上之前的反對意見已經在那次抹灰軍議中給抹掉了,也都無話可說,便各自頷首。

而兩位將軍和主帥都已經一致,下面的人自然無話可說。

不過……

“不過渡河之外,有件事須得提防。”散場之時,第一個起身的訛魯補忽然隨意出言。

“此事無所謂,訛魯補將軍覺得要做便去做吧!”金兀術微微一怔,便也反應過來,卻是一臉的無所謂。

訛魯補連連頷首,率先出帳而去,軍議隨即也徹底散掉。

不過,就在剛剛控制好情緒的時文彬跟在最後,也準備告辭離去之時,金兀術卻又忽然開口喊住了此人:“時參軍今晚不必去後營那邊了,就在俺帳中這前面隨便尋個地方睡下……這是俺給你的恩典!”

時文彬茫然不解,卻哪裏有拒絕余地,只能連連俯首,口稱謝過四太子恩典,而金兀術也不多做解釋便轉入後面享樂去了。

且說,時文彬既留在中軍大帳中,也無被褥,也無處梳洗,又不敢去睡人家四太子主座上的皮毛,又不敢用座中酒水來取暖,只能縮在角落苦捱……凍累之際,帳外還有馬蹄奔騰聲不止,振甲白刃之音不停,而後帳也有歌舞傳來,並隱隱有女子哀求之聲。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這時參軍卻又想起晚間念得那些旨意,想起留在沂水的家人,想到這幾日擔驚受怕、四處受氣,想到自己再無別的出路,便又偷偷哭了半夜,方才勉強入眠。

“是正甫嗎?”因為改成木制而寬闊了許多的八公山禦帳中,趙玖半夜翻身坐起,卻是朝著帳門方向燈火畔的一個熟悉身影隨口而問。

“官家!”坐在帳門內一把椅子上假寐的楊沂中趕緊起身應答。“官家如何醒了,可有什麽事?”

“沒有,只是憂慮戰局……金人擺明了是要先扔下下蔡城嘗試渡河,按韓世忠之前的安排和說法,這本該是好事,可我卻還是覺得難捱!”坐在床上的趙玖坦誠以對。“你須知道,我哪裏親身上過戰場,見過正經戰事?”

楊沂中明顯欲言又止。

“何意啊?”趙玖借著燈火看得清楚,卻直接追問。“你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其實官家上過戰場。”楊沂中勉強笑道。“官家落井前,咱們從河北往南京(商丘)去,路上為賊人所阻,臣在前面作戰,滿身是血,官家以為我受了傷,便召喚到跟前詢問,然後賜酒賞賜……臣就是那時被官家看中,然後從張太尉那裏要來的。”

趙玖不由幹笑了一聲。

而楊沂中也趕緊解釋:“不過與金人作戰自然不同……金人強橫而耐苦戰,與他們作戰,除非對方主動退卻,否則只有斬殺敵軍主將,乃至於殺光殺盡,才能稱勝。更遑論靖康以後,金人盡取我軍甲胄,實力似乎比往日更勝一籌。”

“我就是憂慮這個啊!”趙玖愈發搖頭感嘆。“雖然前日喊得激烈,可實際上,此時此刻,此情此勢,金軍強盛而我軍無力卻是不可能輕易扭轉的現實,我心虛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