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買賣(中)

這年頭,金國人的狡猾和質樸是並存的,野蠻與耿直也是並存的……這不是什麽怪事,而是一個原始部族聯盟迅速建立起龐大帝國過程中理所當然的外在特征。

這群人,數十年前在深山老林裏打獵的時候,絕大多數底層哪裏知道什麽是公什麽是私?什麽是文明什麽是野蠻?他們根本就沒這個概念!只是在絕境中憑著野獸的本能奮力一撲,才開啟了這個絕對以他們為主角的十五六年時光。

趙玖總是稱他們為野獸,大概就是這個意思……這不是貶低,而是一個穿越者居高臨下的出色概括。而宋人,乃至於遼人就是沒意識到他們面對的是什麽東西,硬拿之前那種思維來應對這種弱肉強食邏輯的野獸,才會落到如今這個下場。

當然了,從天慶三年完顏阿骨打起兵反遼算起,到建炎二年的今日,已經足足十五年了,金國人也在急速的為遼宋文明所浸染,這才會變成現在這個鬼樣子。而十五年來,也總有敏感的人漸漸察覺到了金人行事的內在邏輯……雖然未必能說的那麽透徹,因為不是人人都有呂好問著書立說那本事的,卻也能存乎一心。

耀眼的陽光下,張俊所居的那棟可能是全城最闊綽的宅邸後院之中,全身披掛整齊的張太尉親手從箱子裏撚起一個精致的金制絞絲簪花發箍,卻見到簪花縫隙裏隱約可見血汙,也是一時怔住,許久不言。

“老張這是何必呢?”那趙球見狀失笑道。“這不是你強要金銀,為了湊足金子,才把這等好東西給你當成金貨發來了……你是占了大便宜!”

“非只如此。”之前那位剛剛升了參軍的知縣,據說是喚做時文彬的,趕緊出言。“張太尉請看這兩箱……這是四太子專門與你的財寶,裏面全都是一等一的金石古玩,甚至還有文冊記錄來歷,我專門看了,應該是淄州知州趙明誠夫婦積攢下的寶物,路上不得已整車棄了,卻是便宜了張太尉!”

張俊折身又來看身後那兩箱,果然看到有細致冊子,講清楚種種金石文物書畫來歷,並有趙明誠和他那聞名天下的妻子,易安居士的畫押,這夫婦的名頭自然不必多言,而張太尉也是終於一聲感嘆:

“辛苦二位了,也讓四太子勞心了!我現在就召集城中軍官,當著二位的面說明日開城之事!”

二人自然大喜,而此言既出,旁邊台階上坐著的一人卻是仰頭一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連新官服都找不到,此時還穿著綠袍子的前殿中侍禦史,今壽州知州趙鼎趙元鎮。

幾人聞得此嘆,張俊尚未開口,倒是時文彬心有余而戚戚焉,忍不住上前隔著兩個甲士去勸,只是趙鼎早已經心灰意冷,根本不願理會罷了。

而趙球見到如此形狀,也是心中一動,卻拉著張俊往一旁走去,然後壓低聲音詢問:“老張準備怎麽處置此人?”

“好合好散,明日一艘舟船送他渡河便是。”張俊坦然答道,卻又扶劍蹙眉反問。“老趙又是何意?”

“不如就在今日召見軍將時殺了。”趙球勸說道。“這樣兄弟我今日帶出去,也是一個說法!”

張俊怔了怔,回頭看了眼時文彬與趙鼎,又瞅了瞅身前的趙球,卻是一時恍然頷首:“既然是老趙的意思,那今日便見次血吧!”

趙球大喜過望,而時文彬和趙鼎依舊一無所知。

就這樣,且不提兩個漢人文武存了什麽心思,這邊張俊既然應下,便再不猶豫,他先讓心腹大將田師中召集除城墻守軍外的所有百人將及以上軍官,來他宅中前方大院相會;又讓另一位心腹大將劉寶親自登城,握住城墻守衛,以防金軍突襲;然後方才催促廚子、使女準備宴會!

忙活了足足半日,等到萬事俱備,前院熙攘之聲清晰可聞,張俊又親自下令讓數百親衛披甲執銳,往前院四面立住,最後便帶著後院這幾人一起往前院而去。

且說,前院軍士紛紛擾擾,議論不停,見到張俊親衛把住大門,控住院落後更是有人或喜或憂,但絕大多數人多只是釋然與感嘆而已……很顯然,這幾日使者往來不斷,今日又是這般姿態,眾人早已有所猜度。

只是,一來張俊本部素來服從張太尉;二來本地民夫和京東潰兵一盤散沙;三來趙鼎被早早控制;四來局勢確實艱難,下蔡孤城之態擺在那裏,不少人也是心有怨氣的……所以,便多有聽之任之的意思。

而回到眼前,張俊全副披掛而出,到底是打熬出來的太尉,只是往主位上一坐,一言不吭,院中便漸漸安靜下來,然後便各自按照官階、資歷、親疏在院中落座。

稍待之後,又有使女、侍者穿花蝴蝶一般的將酒菜奉上,而張太尉還是不說話,只是在田師中親手奉上一盤熱氣騰騰的蒸鴨子後直接下手啃起了鴨子,卻是讓其他所有人都漸漸按捺不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