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雪渡(上)(第2/2頁)

“我真不知道……”

“那臣問的清楚一點。”雪花紛落,渡口火盆搖曳,踩在渡口木板上的張浚卻根本沒有撒手的意思。“為何官家一定要親手殺劉光世?為何一定要親手料理逃兵?為何眼下局勢已經如此不堪,下蔡已無轉圜,官家還一定要在淮河堅守?到底有什麽意義?而這一次,官家為何又一定要親身犯險去對岸?官家難道不曉得,一旦張俊存了歹心,或者他約束不住自己下屬,國家便有傾覆之危嗎?而之前種種、往後種種,為何官家一定要一意孤行呢?”

“我還是不知道。”趙玖聞言再度搖頭。“德遠,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是真心,可有些事情哪有什麽答案?”

張浚搖頭不語,手上也根本沒有松開的意思,儼然是對這個回答不滿……實際上,這位禦史中丞既然鼓起勇氣至此,若不能給他交代怕也是不行。

“不過,我也能理解德遠……”趙玖見到對方如此形狀,反而失笑。“你們這些日子總是拿光武來勉勵我,而論到光武,想當日昆陽戰前,所有人都說要放棄昆陽,唯獨光武堅持不可,然後只帶十三人出城去尋援兵,想來彼時也有人會問,將軍為何要一意孤行?實際上我也想問問德遠,你學問大,你說光武彼時為何要一意孤行呢?按照彼時局勢,退一步到襄陽不更好嗎?他為什麽不願意退呢?”

張浚微微一怔。

“說到王莽,我也想問,王莽半生儒家楷模,又為何後半生要倒行逆施呢?”

“夫差為何要放過勾踐?勾踐為何能一十八年滅吳?”

“秦為何能六世明主,步步向前,吞並天下?又為何二世而亡?”

“楚大夫為何蹈江而去?楚雖三戶,為何亡秦者必楚?”

張浚已然漸漸失態,便是趙玖身後的楊沂中都聽呆了。

“還有李相公拿來勉勵我的昭烈帝,劉玄德當日敗走當陽,妻離子散,自己也都性命快不保,為何一定要攜民渡江?”趙玖繼續正色詢問不止,竟帶了一絲凜然之態。“諸葛武侯又為何要徒勞六出祁山?”

聽到這裏,想到那夜故事的張浚,手中力氣幾乎一泄。

“還有張巡又為何要死守睢陽?楚霸王又為何寧死不肯過江東?!便是完顏阿骨打,又為何要起兵反遼?”

言至此處,趙玖輕松拿開了對方放在食盒上的手。“德遠還不明白嗎?你以為我這些日子是沒由來的要做這些事嗎?我就沒有私下問過自己為何要如此一意孤行嗎?而今日對你所問,不過是我胡思亂想中極少一部分罷了。說亞歷山大、漢尼拔、凱撒你們也未必知曉;說朱元璋、拿破侖更是荒謬……只是想的再多,問的再多,我自己卻還是不知道為何罷了!只能安慰自己,事情做了就做了,問這麽多幹嗎?”

言罷,一身班直打扮的趙玖終於抱著食盒坐到了船上,便要下令楊沂中速速開船,卻又忽然想起一事,然後便朝渡口木棧上立著的張浚繼續問了一句:

“對了,上次在下蔡城中,德遠跟我說的李若水後來怎麽樣了?你也知道,朕確實記不得許多事了。”

“死了。”張浚茫茫然而應,幾乎是脫口而出。“靖康中被俘,二聖在金營受辱,他開口喝罵金人,被粘罕割了舌頭,他不能用口罵,便怒目而視,以手相指,又被挖目斷手,最後寸磔而死……”

“你看,這便是了。”趙玖微微嘆氣。“李若水早年出使金國,從你那日說的言語中便知道,他比誰都清楚金人的野蠻,可他為何還是要罵呢?”

張浚再不能承受,卻是跪在船畔木棧積雪之中,然後抓著船幫淚如雨下:“官家,臣請代官家渡河往下蔡一行!”

“若你去能行,朕也不會說這麽多了。”趙玖無奈揮手。“可此情此局之下,能安張太尉的,只有朕一人罷了!你若真有心,回禦營替朕控制局面,盡量瞞一瞞也好,最好等到朕回來也不被發覺。”

言至此處,趙玖兀自拂開張浚已經脫力的雙手,卻是讓楊沂中速速啟動船只,而楊沂中也不再敢有半分猶豫……須臾片刻,大雪漫天,除夕之夜,堂堂趙宋官家,竟然只乘一輕舟冒雪渡淮向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