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公私

“我真傻,真的。”

呂好問呂相公立在山頂小寨,雙手攏在身前,正遙遙往八公山南腰一處緩坡望去,嚴肅的神色中明顯帶著一絲哀愁……

彼處,在呂好問的視野根本無法看完整的地方,一排剛剛上了人頭的木杆之前,趙宋官家正穿著甲胄端坐不動。而官家身後,隔著木杆與人頭,赫然是六七十個挨了軍棍又捧著賞賜肅立不動的西軍軍官,兩側則是兩百全副甲胄的禦前班直。而趙官家就是帶著這麽一個陣容坐在那裏一聲不吭,監督全軍賞賜的分發。

“我單以為官家昨日殺了劉光世就會停手,竟想不到他今日也會如此粗暴!”看了半晌,除了覺得彼處秩序井然外別無所得的呂相公依然不願回身,卻又繼續自怨自艾。

而立在呂相公身後的禦史中丞,也就是張浚張德遠了,聞言本想保持沉默的,但不知道是為什麽,可能是這幾日發生的事情也嚴重刺激到了他,所以這位禦史中丞到底是沒忍住:

“呂相何必自欺欺人?官家舉止早有預兆,今日中午在官家禦帳前的帷帳那裏時,非止你我,便是汪相他們,都已有所猜度……只是你我俱無能為罷了!”

這次輪到呂好問沉默了。

而張浚既然一言打破了一個精英士大夫該有的體面和深藏不露後,卻是趁著周圍無人徹底無忌:“如今行在四個重臣,汪相公和王太尉本就在明道宮栽了一個天大的跟頭,之前數日雖借著李相(李綱)病倒多少漸漸緩來一口氣,但經昨夜事後卻是徹底無能,連對官家唯唯諾諾都要小心!而我年少得志,全憑官家一力提拔,若無官家鼎力支持,怕是連這個中丞都坐不穩,早就被隨便一位相公隨手料理了!唯獨呂相你……”

“我又如何?”呂好問無奈回頭,儼然垂頭喪氣。“我當日也是被李相公料理過一番的人,當日幾乎便要離開行在,再與中樞無關,若非官家落井,心性大變,正要一個老成相公……”

“且不說落井之時,只說呂相你非但是行在這裏唯一一位東府相公,更是宰相世家與天下知名的道學先生,若此間真有人能稍阻官家一二,也就只有呂相你了。”張浚言辭誠懇,竟然是要勸呂好問出頭。

“我何惜一個相公身份?”呂好問被逼無奈,也終於表態。“若是國家安泰,眾人爭權,我早就棄了這個職務,去做一任知州,然後就勢體面請辭,安心在家經營學術。但現在不是國家危亡嗎?金人就在對岸,局勢岌岌可危,官家與行在一日不能安泰,我便一日不能棄中樞而走!”

張浚也是瞬間無言以對……但他又何嘗不知道這正是官家的策略呢?就是欺負人家呂相公是個好欺負的道德先生,若非如此,去淮東和身後料理事情的許大參與張樞相可就太冤了!

“官家本意是為了在壽州做個小局,使金軍小股主力至此,當面守一守,不要殲敵,也不要大勝小勝,只要金軍乏力自己退去,就能讓天下人知道金軍並非無敵,我軍並非不能戰,就能稍微提振士氣,使人心稍安!”停了半晌,張浚方才開口,卻又主動為趙玖辯護起來。“本意不是為了昨夜殺劉光世,和今日親自殺逃兵!”

“有什麽區別嗎?”呂好問愈發沮喪。“國家淪喪到眼下,是一朝一夕可以收拾的嗎?且不說眼下壽州已不能守,便是沒有劉光世的事情,壽州也守住了,那又如何?守住了,人心士氣固然有所提升,但金軍回頭準備好大軍,十萬之眾再來,還能守嗎?眼下國家動蕩,根本在於行在不穩,與其在這裏爭什麽一口氣,何如早早在南陽或揚州立足!一旦立足,人心士氣自然會上來!”

“但也不能說官家是在做於國家無用之事吧?”張浚指著山腰處的情形問到。

“不是無用。”呂好問轉身來到張浚跟前,握住對方手說道。“是使我們無用……現在國家崩潰,盜賊四起,官軍無能,此時官家做什麽難道會使局面更糟嗎?但關鍵是,官家這些舉動,是在大局與個人意氣之中選了個人意氣;是在依靠文臣與武人之間選了武人;是在私心與公心之間選了私心……”

“如何能說是私心呢?”張浚一時不解,忍不住打斷了對方。“官家自流亡以來,連一口姜豉都不用,衣食簡樸超乎想象,此時更是親臨絕境,親自誘敵整兵,與二聖簡直非同血緣……”

“但趙宋血緣如今只他一人!”呂好問長呼了一口白氣,然後忽然打斷了對方。“他沒了,趙宋就真要亡了!”

張浚登時語塞。

“在如今這位官家眼裏,便只有他自己,收兵馬,系大將,攬人心,成了都是他的,覆了卻要天下為他陪葬!”呂好問說著說著居然眼淚都下來了。“放著一個妥當的路子不去做,棄了祖宗制度家法,一意孤行,還不是因為彼處路數便是成了,也都是相公們的功勞,跟他關系不大嗎?落井之前,他便如此自私,卻是自私於畏縮,落井之後,我竟一度以為他改了,卻不料區區數月,還是舊態萌發,只是反過來另一種自私,所謂自私於冒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