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筆(八)擲筆

那天,婉兒已察覺到,自己應該快要離開這個生活了數年的村落了。

她心底滿是不舍,以至夜裏輾轉難眠,起床時又帶著笑臉,就當無事發生,繼續在林間修行,與牧童玩鬧。

又過了半個多月,村裏面的幾位老人聚在小院中,跟師父商量了許久,最後像是定下了什麽計劃,一同去了竹林處。

婉兒踮腳巴望了一陣,也只能在家中等消息。

果不其然,半天後的黃昏時,師父就將自己喊去了竹林。

林間彌漫著淡淡的白霧,那幾位老人家已沒了蹤影。

老人道:“婉兒,為師跟幾位老友商量著,幫你做了個這個陣勢,這是一個困敵用的幻陣。”

“幻陣?”

“不錯,借幻陣主動勾出你的魔障,或許可以給你直面心底那份魔障的機會。”

老人目中帶著幾分猶豫,低聲道:“此法雖推敲著可行,但危險重重,你若踏入其中,心境被毀,這幾年學的本事就全毀了。

能否用筆墨紙硯書寫,對你可有這般重要?”

“重要,”婉兒毫無猶豫地就道了聲,“弟子願意一試。”

“你且在此地坐半個時辰,考慮清楚,”老人道,“若你想入內再入內,為師回家等你,定要做好充足的準備。”

“弟子遵命。”

婉兒答應一聲,面對著竹林老老實實坐下,拿出水囊喝了口,開始調息靜心。

等老人負手飄然而去,婉兒拿出了自己的判官鐵筆,握住筆杆靜靜等待半個時辰。

她並未注意的是,一縷白霧已在她身周纏繞……

隱隱的,婉兒仿佛聽見了有人在自己耳旁說著什麽。

‘爺爺,真的是師姐的原因,上官丞相一家才會被流放嗎?’

‘這些事莫要胡說,你師姐那年只不過是個孩童,做了什麽她自身也不會知曉。’

師父和師弟?

上官婉兒抿了抿嘴,不由低頭看著自己掌心,握緊了那把判官筆。

她‘站’起身來,沒有多等,邁步進入了林中。

白霧驟然從四面八方湧來,在她渾身戒備時,已是漫過她身周,前方出現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宅院。

這是,上官府?

上官婉兒駐足凝望著,心底卻已明了,這是幻陣的幻象。

再幻象裏看一眼也是好的,只要記得這些都是幻象,是自己記憶折射而出的影像,不要迷失在其中就是了。

婉兒輕輕嘆了口氣,心念剛動,那宅院已是迎著她飛來,在她眼前不斷放大。

前院、中堂、回廊、後園……

‘娘,爺爺什麽時候回來呀。’

後院的華廳中,幾位穿著打扮富貴細致的婦人注視中,那個紮著羊角辮的女孩奶聲奶氣地問著,手裏還端著一只剝成了‘被兔子啃’般的瓜果。

幾位婦人掩口輕笑。

婉兒站在一旁看著這般情形,看著那時那般明艷年輕的母親,不自覺鼻尖有些泛酸。

‘爺爺忙完政事就會回來了呀,只是你不可多吵擾爺爺,讓爺爺好好休息才是。’

‘我就給爺爺吃果果。’

幾位婦人笑聲更大了些,各自誇獎這孩童聰慧懂事。

白霧緩緩彌漫,畫面悄然消散,身後仿佛又傳來少許響動。

‘來,爺爺教你如何寫大字,這是橫……撇……’

婉兒身子輕輕一震,轉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裏的白霧緩緩退卻,顯露出一處帶著淡淡清香的書房。

那個孩童嘻嘻笑著,將手上沾的墨抹去一旁老者的胡子上,換來那老者笑聲中仰頭閃躲。

‘莫要浪費這般好墨,呵呵呵呵,爺爺也沒存太多這般墨。’

婉兒輕輕咬著嘴唇,那般畫面隱於白霧中。

一場熱鬧的歡宴迎面而來,賓客們聚在一處圓桌旁,看著那還不如桌子高的孩童,站在椅子上,提著小筆、像模像樣地寫下一段賀詞,周遭想起了轟鳴的掌聲。

‘厲害!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本領!當真是有令祖父之風!’

‘婉兒再過幾年,定是咱們長安城的筆法大家!’

‘哈哈哈,謬贊、各位謬贊了,孩童塗鴉罷了。’

爺爺在旁扶須笑著,雖然嘴上說著謬贊,但笑聲是那般響亮。

而那晚,那個孩童被眾星拱月般簇擁著。

婉兒看著這一幕幕,此時卻只能低頭一嘆,卻也知曉那些曾給了自己莫大信心和鼓舞的誇贊,不過是吹捧罷了。

他們稱贊的是祖父所處的位置,是他頭頂的烏紗帽罷了。

這般畫面持續了許久方才消散,到了夜深人靜,那個孩童迷迷糊糊爬起來,拿著毛筆開始寫著自己僅會的幾個字詞。

畫面輪轉,一晃已是過了一兩年。

其他孩童在窗外玩耍,那穿著華美小裙的女童卻坐在椅子上晃著腳,屁股底下墊著幾層軟墊,像模像樣地端著毛筆,在面前的紙上臨摹著祖父的筆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