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讓他們走吧

夤夜,曾緹親自出馬,將四弟從獨居的襄園,叫回城西的樞相府。

廳中,曾布看著終於團聚膝下的三個嫡子。

這位六十三歲的帝國宰執,面對自己這些或者憨厚、或者儒雅、或者倜儻的後代時,全然沒有一位普通意義上的父親的平和滿足。

他只仿佛,是警惕而惜時如金的戰場統領,鷹隼般的目光徑直招呼在曾緯臉上。

曾緯也直視著父親。

來府裏的路上,大哥曾緹已經與他道明原委。

今日宮中這大的一場變故,曾布在酉初時分就知曉了個大概,甚至包括張尚儀的證詞,信源當然不是來自哆嗦著回家的三兒媳向氏。

父親與章惇一樣,在內廷之中布有內侍眼線,曾緯心中清楚。

但他曾緯,四年前經歷了精神上的弑父“壯舉”自樞相府邸破繭而出,從曾禦史做到曾舍人,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怯於和父親交鋒的四郎了。

曾緯開口道:“父親棄用張玉妍後,我在內廷,因修著《神宗實錄》仍會與她打交道,但今日自大哥口中,才知曉她犯下不赦之罪。”

曾布盯著兒子:“她對你,和對你三哥,很不同,你還在瞞我。”

曾緯看了一眼垂頭默然的曾紆,平靜道:“父親說得,倒也對,張氏看我和三哥,自是有天壤之別。她看三哥,如明月清輝,看我,從前乃是父親的牙卒,如今嘛,不過是點頭之交。”

曾布不再與小兒子兜圈子,徑直道:“對官家,她只說與你三哥當年曾互有愛慕,並未交待我讓她進宮做眼線的事,她不是人之將死、其心也善,她是怕你也牽扯進來。她在給你和你嶽家留後路,指望著你們靠端王得勢後,自不會給我和你三哥好果子吃。”

曾緯笑了:“父親想得真多。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他又轉向曾紆,施施然問道:“三哥,大哥說張氏懷恨亂咬,汙蔑你和那邵提舉一樣,是簡王的羽翼,官家不會信吧?”

曾紆擡眼與弟弟對視,並無慍怒乍現之象,只淡淡道:“四弟,你是起居舍人,平日裏隨侍官家左右,更懂官家心思,你覺得,官家會信嗎?”

曾緯繼續笑:“官家是男子,沒有那麽容易信女子的話。倒是張氏,太信三哥想與她再續前緣,結果……今日若非三嫂鬧開來,她那件要藏起來的禍害之物,也不會露餡。”

曾紆面無波瀾,卻語帶促狹:“四郎,據你三嫂所言,主要還是,你當初看中過的那姚氏,機靈狡黠,見多識廣。”

“都噤聲,”曾布打斷兩個兒子偏離主題的對話,容色卻令人意外地和緩下來。

曾布啜口茶,一字一頓道:“深宮之內,聰明的女子,遠不止張氏一個。此番,所幸朱太妃不在、向太後在,向太後是明白人,曉得張氏與端王府梁師成的親厚誼,我估摸著,張氏活不到明天早上。那樣最好,免得她改主意。你們幾個,包括為父,都得慶幸,官家的疑點,不在我們曾府有過暗通內廷訊息的所作所為,而在於,簡王和端王,都盯著儲位。”

曾緯聞言,敏銳地意識到,父親連夜讓大哥把他叫來,或許,並非逼問內情,也非父子串詞,而是有更重要的計議。

果然,曾布坦言道:“四郎,你去與蔡家的大小子說,後頭,若章相公為簡王有所謀,我願與你嶽家摒棄前嫌。”

曾緯微微錯愕,但很快就從生意的角度,明白了。

行情有變,此前勢同水火的,也可以坐下來談嘛。

曾布繼續道:“韓忠彥與蘇轍,能有幾分道行?你和你嶽家,心裏應與向太後一樣明白,與章惇旗鼓相當的人,是你父親我。小皇子吸了一個月的砒毒,怕是救不回來的。官家若因傷心加重了心疾,太後急召兩府執政入宮之際,便是緊要時刻。你回頭,與蔡攸一道來見我,將他老蔡家在朝中交好、能做助力之人,當面說與我知,我看看哪些是能用的。”

這一夜,曾緯沒有趕回襄園去。

他在自己熟悉的臥房裏,定定心心地睡了個好覺。

父親的安排,甚至令他做了個夢,夢見他們這些賢臣能臣,如願輔佐端王君臨天下,而簡王身邊的幕僚們,就像往昔多少失敗的從龍之卒一樣,都羅織欲謀廢立的罪名,下獄受刑。

其中,就有太府寺的邵提舉。

夢裏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姚氏哭著求他。

可惜這夢就到此為止,沒做囫圇,唉。

夏日裏天亮得早,卯正未到,曾緯醒了,他伸個懶腰起來,踱步出了自己的小院。

曾府北邊的院墻下,碩果僅存的一棵梧桐樹,在夏日裏枝繁葉茂,亭亭如蓋。

曾紆蹲在樹下,輕輕地鏟土,將詞箋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