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風雨如晦猶有友聲

正在這時候,家仆來報:“蘇公,蘇迨蘇二郎來了。”

“只他一人前來?”

“是,未帶家眷。”

“好,請至此處敘話。”

蘇頌吩咐完家仆,又轉向片刻前聽聞朝廷要殺二蘇的異訊、面上掛著驚懼之色的姚歡與邵清,口吻平靜道:“老夫今日,本就要見蘇仲豫。”

蘇軾的次子蘇迨,邁進門來,見到姚、邵二人,亦是微怔。

蘇頌卻道:“仲豫,老夫昨日,前腳命家仆去你府上遞話後,後腳就收到了靜波與姚娘子的拜帖。老夫未曾讓靜波與姚娘子改日再來,乃是因為,老夫接下來要說的話,這京城之中,能聽的,不過就是你們三人。今日便同席聽了吧。”

蘇迨品出一絲茲事體大的意味,疑色更重,行禮落座後,惴惴不安地望著上首的蘇頌。

蘇頌直言相問:“二郎,你可知,上月,你父親與你叔父,聯袂向官家上奏,力陳兩樁事。一是宣仁太後定是被人誣陷,官家切不可受擅權欺君之人的蠱惑,追廢太後。二是對於紹述新政,你父親以自己知定州邊郡時所歷為據,支持曾布的保馬法,同時以熙寧、元豐年間的得失為例,反對蔡京等人重開市易司和導洛司貨場。”

蘇迨驚道:“晚輩不知。”

蘇頌道:“唔,因你叔父當年亦是台諫中人,知曉如何將陳情奏狀直接送至官家禦前,故而他二人此番所奏,到如今,也仍沒出政事堂,外朝百官、京中士子未曾詳聞。”

蘇迨呆愣片刻,眼底泛上哀戚,向蘇頌道:“晚輩只收到父親家書,言明他與叔父,已安排我阿兄蘇邁、堂兄蘇遲,舉家去到陽羨(今江蘇宜興)和穎昌(今河南許昌)置買田產,耕種度日。又囑我多多拜訪歐陽嶽父家,能否求嶽父出面,讓幼弟蘇過能自惠州返回京中,與弟媳團聚,若能在歐陽家的族學中教授子弟,則更佳。”

蘇迨此言一出,姚歡和邵清也都聽明白了。

這分明就是安排後事的意味。

蘇邁、蘇遲分別是蘇軾、蘇轍兩支血脈中的長子。

他們在南方開啟種田模式,二蘇便是向新舊兩黨都表現出,蘇家子嗣不再有政治野心的姿態。

而蘇軾的幼子蘇過,為了盡孝,幾年來一直陪在被一貶再貶的父親身邊。蘇軾通過蘇迨出面,去央求恩師歐陽修的後人幫忙照拂,也是利用歐陽家的聲望,盡量消弭蘇過被牽連的可能。

上座處,蘇頌嘆道:“看來子瞻與子由,此番上奏前,已作好了結局比當年烏台詩案更為慘烈的準備。老夫多麽希望,他們是多慮了。可是,就在前日,官家敕令,將上清儲祥宮,子瞻所寫的碑文,務必於年內毀去,改由蔡京重寫、刻上。”

蘇頌所說的“上清儲祥宮”是大宋王朝一座頗有故事的所在。

這原本是座普通道觀,且在仁宗時遇大火被毀。神宗年間,一位著名的道士居於宮觀舊址,向天家奏稟,此地關乎龍嗣綿延之運,朝廷應予以重修。

不久,神宗帝就駕崩了。五年後,當今天子趙煦到了大婚年紀,宣仁太後高氏想到大宋立國以來,皇子多早夭,便親自曉諭後宮,令嬪妃儉省用度,又貼上自己的私財,終於在未花費國庫一文錢的情形下,將上清儲祥宮修繕完成。

元祐六年,新宮落成,宣仁太後召回遠在杭州出任知州的蘇軾,請他為宮觀撰寫碑文,並以趙煦的名義,從皇家私庫中出錢,賞給蘇軾一筆潤手錢。

現下,緊接著二蘇為宣仁太後喊冤、以及反對重開市易司後,趙煦就作出銷毀蘇軾所寫的上清宮碑文的決定,並且偏偏指令蔡京重寫,這一舉動對外傳達的訊號,太明顯了。

“禁中的多年老友,暗暗知會老夫,蔡京趁機上奏,請朝廷對二蘇,莫再存當年烏台詩案時的一念之仁。在政事堂裏,曾布倒是為你父親與叔父出頭,與蔡京爭執起來,援引當年曹太後的話,盛朝萬不可殺名士。蔡京遂與官家笑言,自己即將和曾樞相做親家,怎好與親家為兩個元祐舊臣,吵紅了臉,便依從樞相的意思,留二蘇性命,但,請官家將二蘇繼續往南貶謫,令他們,渡海。”

蘇頌說到“渡海”二字時,幾有顫抖之音。

元祐年間,新黨宰相蔡確被舊黨貶至嶺南,死於貶所,朝中皆傳言,死因乃是急病而不得醫治。

反過來,如今新黨文臣清洗舊黨文臣時,也不必真的將他們逮捕至京中開刀問斬,就可置他們於死地。

茫茫大海,何其波詭雲譎,讓二蘇所乘的小舟從此逝去無蹤,托以海難,是多麽光明正大的理由呐,史家連曲筆都作不得。

蘇迨聽到這裏,已經面色發白,雙唇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