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曾布所關心的

不論是蔡熒還是姚歡,基於不同的年紀、閱歷與性別,都感覺,曾布並未在煊示他身為內閣權臣、可以左右官家的旨意。

相反,曾布的停頓,似乎只是純粹體恤地,請蔡熒消化一下這樣關乎前程的重要信息。

繼而,曾布補充說明了兒子所彈劾的內容。

蔡、姚二人聽下來,對太學糧米那項彈劾內容,均是一驚。

不光驚訝曾緯應對這樣迅捷,更驚懼此事若不是被趙煦和曾布壓下來,只怕真不容小覷。

姨甥倆想起一樁前朝故事。

大宋設有“進奏院”但與唐朝時的進奏院屬於各地藩鎮駐京機構不同,宋朝的開封進奏院,負責刊印國事政事邸報,發往各級衙門,甚至在汴京街頭售賣給往來士庶看。姚歡穿越來後看到過好幾次,她管進奏院叫“大宋國務院新聞辦”

當年,大才子蘇舜欽得朝廷差遣,提舉進奏院時,為了給本部門參加秋季官的活動搞點兒經費,就將進奏院的廢紙賣了,每位官員再湊湊份子,錢勉強夠去吃喝一頓。

與蘇舜欽既有政治立場分歧又有個人恩怨的王拱辰,利用小人的舉報,以監守自盜為名掀起“進奏院獄”又組織下級官助陣,逼得仁宗皇帝沒辦法,將蘇舜欽削籍為民,外發去了吳中。

在北宋這樣的時代,出身良好、前途可期的中央機構官,被一朝黜為平民,不啻於宣判他死刑。蘇舜欽果然年僅三十七歲就郁郁而終在南方。

其實,朝廷兩府三司各個值房裏,賣廢紙的多了去了。

屁大點的事也要出個或者打個筆墨官司的大宋王朝衙門中,最需要處理的大約就是廢紙,賣了舊的廢紙,還能騰出地兒來給新的廢紙,因此在當時的輿論看來,蘇舜欽實在有些冤。

與進奏院的廢紙相比,太學學子從洪水裏撈出來、幾天內不吃完就要黴變的糧食,實則更亟需處理。姚歡出錢買了賑濟災民,不比蘇舜欽賣廢紙去吃喝,更能擺得上台面麽?

然則事急從權的案子,又牽涉國難,往往更容易被人拿來做章。倘使章做得刁鉆,糧米出入庫的白紙黑字證據,都可以被無視,蔡熒大概率要成為第二個蘇舜欽。

曾布微微側身,既面對蔡熒,也面對簾後的姚歡,語調沉緩道:“蔡學正,老夫無意居功,今日只想問問,曾緯為何突然發難,因蔡京授意他磋磨於你,還是另有隱情?”

蔡熒畢竟也浸淫於大宋王朝的頂級臣圈好幾年,熟諳臣子們彼此攻訐、告狀、邀功討賞、辭咎脫罪時的套路,他心思兜轉間,已明白,曾緯怕姚歡真的氣急去告他,所以先發制人,讓女子的舉告,變成“替姨父報復的誣陷”

蔡熒看向姚歡。

他早就不把這個和沈馥之一樣喜歡自己摸爬滾打的甥女,視作年幼怯懦、需由家中男性長輩出面代為陳情的小女郎了。

曾布的目力與心性,何其敏銳,當即開腔道:“姚娘子,你與四郎走得近,必知端倪,但說無妨。”

姚歡揣摩,曾布這般帝國執政官級別的巨咖,不會明知原委後還來浪費時間在自己這樣的小人物身上試探。

曾布開門見山地披露了彈劾內幕,相應地,作為“回報”她與姨父,也應該如實相告。

她於是也不磨嘰,從曾緯在襄園逼自己做外室到開封縣蝦田被毀風波,再到麗園坊那夜之事,言簡意賅地陳述給曾布,當然,也明確地告訴眼前這位差點兒成為自己公爹的權臣,自己對他兒子,如今已由愛成厭。

一旁的曾紆,聽到開頭便出現了母親魏夫人,並且是那般不光彩的角色,不由眉頭緊蹙,惴惴地去瞧父親面色。

然而,曾紆發現,父親目光中真正起了波瀾之意,是從姚歡說到“鄧洵武”和殿前司開始的。

從遇仙樓出來後,回程的車中,姚歡忖了忖,問蔡熒:“姨父,禦史奏狀若被留中,是否此事就算平息了?”

蔡熒嘴角露出一絲譏誚:“前朝也有不少言官,反復上奏,甚至一忽兒絕食,一忽兒自己摘了烏紗帽要撞死在德殿紫宸殿的,逼著天子對他們所彈劾的官員從重發落。不過,曾緯應該不會,他此舉不是要沽名釣譽,只是要防患未然。目的達到了即可。”

姚歡道:“那就好。”

蔡熒意識到什麽,誠懇向甥女道:“我與你姨母都覺著,你自始至終,都沒有做錯什麽,你萬莫自責。遙想洪水肆虐那夜,我看曾緯當真是個好兒郎。如今他惡行惡狀,豈能怪你?況且,蔡京恨我不聽擺布,他既然招到曾緯這樣的台諫新秀做女婿,要假言官之手整我,也是早晚的事。”

姚歡看著車窗外熙攘的街市:“只怕蔡京之惡,不止興宣仁之誣、打壓下僚、慫恿章惇重開市易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