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彈劾

她姨父那一夜,曾禦史立在院中教冷風吹了幾陣後,醒悟過來,又從懸絲傀儡變回了活人。

他打開了廂房的門。

柳氏和張阿四面如死灰,撲在曾緯腳下。

曾緯俯視著他們:“那個姓邵的小子,是不是你們早就安排好的?你們想一道訛我?”

張阿四的手搖得像汴河上風中打轉的雞毛標兒:“公子冤煞吾二人,真是撞了邪了!小的也不知,他怎地從天而降!”

柳氏嫌張阿四盡說廢話,一把撥開他,斬釘截鐵向曾緯道:“曾公子,曾公子,奴家和阿四,指天發誓,今夜所見,乃歡姐兒她,她主動要以身相許。”

曾緯道:“好,我也想起來,我在開封府有幾位相交的同僚,最是曉得,分家析產的官司,有些什麽門道。”

柳氏眼珠骨碌一轉,立時明白了,這是曾緯在拉攏她,倘使姚歡將今夜之事鬧去衙門,她柳氏只要為曾緯的無辜作證,曾緯也有法子讓她去歲偷賣姚歡父親宅院的行徑不被追究。

但所有的拉攏,又都有威脅的一面。

拉攏的潛台詞,更意味著,如果你陽奉陰違,我也有辦法收拾你。

柳氏連連點頭,表示自己是明白人。

曾緯又對張阿四道:“上一回是我喝醉了酒,遷怒於你。往後我有些事務,少不得也要你幫著跑跑腿,你莫推辭。”

張阿四忽地得了活路一般,喜道:“能得官人使喚,小的真是上輩子積了大德。”

曾緯理了理袍服,往門外走,邊走邊扔下最後一句話:“明日會有我的家仆過來,給你們送些辛苦錢。”

天高月小,寒氣侵人。

曾緯沒有回襄園,他往城北走。

此際尚未到亥中,當他穿過寂靜林間,望到竹籬柴門內真的亮著燈火時,他竟有股胸中濁氣忽彌散的感覺。

“我原是來碰碰運道,沒想到你竟真的在。”

屋中鋪著錦褥的茵席上,曾緯靠近那架精致的紫銅炭爐坐了,向張尚儀道。

張尚儀笑笑:“莫假作驚喜了,我從前與你說過,向太後體恤,端午、中秋、臘八的,若宮裏無甚大事張羅,便允我如外朝官休沐般,出宮去看看叔叔嬸子。”

曾緯噙了嘴角:“我父親給你的假叔假嬸。”

張尚儀道:“故事只要一直圓著,對誰都好。我白日裏,確實還給那二老送了年禮去。畢竟他們也來自你們南豐曾氏,是你父親的族人。我如今的榮華富貴,可都拜你父親所賜。”

但她很快將笑意一收,關切道:“四郎,你臉色怎地這般難看?”

曾緯盯著銅爐中明亮無煙的碳塊,怏怏地將實情和盤托出。

張尚儀肅然聽完,將手中點好的茶遞給他:“此事莫等閑視之,你讓我想想。”

這話一入耳,曾緯只覺說不出的舒坦。

他原以為,張尚儀至少要譏他幾句傻,而且傻了三回,然而對方極快地就代入了他的焦慮與後怕,並且顯然體悟到他深夜來訪的求助之意。

所謂紅顏知己,便是如此了吧。

見知己這般體恤,曾緯松弛了些,旋即又惱怒又疑惑道:“真是活見鬼,那個姓邵的應是這兩日才跟著章經略回到京城,怎地能尋到那個院子裏。”

張尚儀繼續娓娓安撫:“或許他一回城,就去盯著你的歡兒、暗暗尾隨呢。這種細枝末節不要去想咯,關鍵是,此人會不會攛掇著姚娘子,將你曾禦史告到禦前?”

曾緯在邵清將姚歡帶走後,實則怕的正是這一點。

是的,他忌憚的,是邵清。

他相信,軍旅如官場,分外磨礪男子。

而邵清本就不是個善茬,跟章捷這樣重量級的帥臣混過大半年後,他定然比姚歡更明白,如何運作一場成功的控告。

張尚儀抿一口乳花似的茶沫,開腔道:“此前我看你真是打心底惦記她,便想著,從她姨父那一頭,作作章,找個禦史參他一本,你再出面轉圜轉圜,讓她感既你,心自然就回來了。目下看來,這章立時就得趕出來,而參她姨父的人,也應該換作你。”

她起身,拿來紙筆,又往案頭硯台裏喂了清水,開始磨墨。

“四郎,你以台諫中人的身份,連夜趕一篇上呈官家的奏狀,彈劾太學學正蔡熒,只論兩樁事由,一是煽動太學生諷謗譏訕紹述新政,二是去歲水災時擅自將太學糧米賤賣給沈姚二人、轉售市肆牟利。”

曾緯瞄著張尚儀言辭鑿鑿的模樣,遲疑道:“第一樁,倒還說得。第二樁當初她們姨甥倆是真心做善事,按市價買的米糧,買來後也都施粥給了城中百姓。”

張尚儀試了試新墨,將筆遞給曾緯,似覺有趣地盯著他:“四郎,你是第一次在奏狀裏說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