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痛斥

戌亥之交,下雪了。

臘月裏的雪不是小打小鬧,片刻間,就在台階上積起一層氈毯。

張阿四抱著肩膀在墻邊跺腳,邊跺邊罵“鬼天氣”

他更想罵曾緯。

這個時辰,天又黑、雪又大,曾官人還不回宅,是化在竹林街飯鋪的溫柔鄉裏了麽!

張阿四罵歸罵,但再冷也得守著。

俗話講,送佛送到西邊,侍主侍到天明。

哪有主人那頭還沒傳來重歸舊好的準信,奴兒就先回去睡覺的?

張阿四明白,自己這樣投胎到赤貧人家、塵土泥坑裏掙上來的草民,必須抓住老天賞的每一次幾會。

和曾緯比,自己之前抱上大腿的那個禁軍指揮使,算個屁。

大宋歷來,人臣巔峰的都是官。

張阿四平日裏身在禁軍、心在朝堂,最是喜歡鉆營各處打聽朝堂動向。他曉得如今局勢,台諫中的青袍郎君們,極受官家器重。

更令他心花怒放的是,曾緯有一回高興了,拍著他的肩頭道:“阿四,你像高俅,機靈懂事,主意多,又謀了禁軍裏的差事。高鷂子如今跟了端王,我不好挖端王的墻角,提攜著你也是一樣的。”

張阿四凍得打哆嗦,胸膛裏卻熱烘烘的。

他正做著出人頭地的大夢,只聽巷口馬車鈴兒響。

曾大官人總算回來了。

確切地說,不是自己騎著駿馬、風姿翩翩地回來的。

而是教酒家雇了大車、派夥計送回來的。

張阿四唬一跳,忙搶上幾步去拍襄園的門,又急急地回身去接住人,小心地將他扶進府裏去。

丫鬟家仆見狀,也紛紛簇擁過來。

一身酒氣的曾緯看清楚架著自己的是張阿四,突然暴怒,掙脫他,一腳將他踹在雪地上。

“你個蠢貨,出的餿主意!”

曾緯平日裏喜歡蹴鞠,這一腳當真如勁射網門般,踢得十分用力。

張阿四被踹出去快兩丈遠,狗啃泥似地趴在薄雪裏,哎呦哎呦地慘呼。

曾緯上去又踢他一腳。

張阿四勉力擡起脖頸,半求半哄道:“曾官人,可是殿前司那邊辦事不著力?官人要出氣在小人的身上,將小人的命拿去,都使得,但須讓小的死個明白呐”

曾緯正在氣頭上,哪裏能好好說話,大著舌頭、烏裏麻裏地咕噥一通“她這麽快就知曉是我找的人”、“她越發看低了我”

總而言之一腔怨怒都得發泄出來,眼前的張阿四最適合做沙袋。

曾緯還待打罵,家仆怕他喝醉了渾身出汗,在院裏教西北風吹了,恐要害一場大傷寒,遂你抱肩膀、我架胳膊的,將自家這分外金貴的四郎擁進屋去。

亂了一通後,才出來個壯實小廝,將雪地上怏怏坐著的那個,轟出院去。

水氣氤氳。

被婢子喂了兩碗醒酒湯後,仍醉得發暈的曾緯,浸在木桶裏,雙頰通紅,目光迷離。

他根本不曉得自己今晚在酒樓雅座裏獨飲了多少杯,但畫面再往前推,姚歡冷冷地盯著他,一字一頓說出的話,他卻記得清楚。

他今日下值後去竹林街,李師師和徐好好果然告訴他姚歡回城了,只又出門辦事。

他於是耐心地等,等到暮色漸至,姚歡回來了。

姚歡徑直往灶間走。

曾緯放低身段,追上去。

“歡兒,你怎地,沒瞧見我一般。”

“因為我眼瞎。”

“你這是何意?”

“我眼瞎,瞧不出男子的好壞。對,我好像眼瞎了千年。曾禦史,你這一回的所作所為,你自編自演一出拙劣的戲碼,比上次在襄園撕我衣衫、要對我用強,還讓我作嘔。”

“誰說與你聽的?”

“曾禦史,你好像一點也不慚愧,而只關心戲怎麽演砸了。你身上穿的官袍,你食的俸祿,都是哪裏來的?你為了讓我感激你從天而降救我於水火,就毫不在意那些十冬臘月被禁軍趕出屋子的農人。”

“曾禦史,哦對了,還有不知道哪個或者哪幾個與你交好、為你助演的大官人,你們讀書、科舉、穿上綠袍、再努力讓綠色變紅變紫,就是為了隨心所欲地做這樣的勾當?”

“曾禦史,你們是不是很享受這種,我讓你哭你就得哭、我讓你笑你才能笑的威風派頭?你今天為了騙取一個普通女子的感恩戴德,竟能公器私用到這般地步,那麽明天,過幾年,過十幾年,等你坐上宰相位子的那一天,你是不是覺得,翻雲覆雨、加膝墜淵、乃至生殺予奪,都不過是你一個念頭、一句話就能辦到的事,而根本不必考慮是非曲直,更不必考慮蕓蕓螻蟻的死活?”

“曾禦史,我,如今仍是個微小的布衣,但我,不是從前那個姚娘子。你為官能否三省吾身、不陷黨爭、風清氣正,我沒本事也沒興趣去管。只是,你從今天起,離我,離我的店,離我鄉下的田,最好遠一點,否則,我攢了錢請人寫話本、寫雜劇,城中東南西北的瓦子演去,分上下場,襄園的故事一場,開封縣的故事一場。蔡京與宮中內侍合夥占人祖屋的醜事,瓦子都能演,你我之間的事,伶人們不敢演?我不怕丟人,我沒錯我丟什麽人?曾禦史,要不要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