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俘虜(上)

長夜未明。

“邵郎中,快起來!救人!”

邵清猛地在黑暗中睜開雙眼,一躍而起,剛披上外袍去抓藥箱,一個小卒已扯開帳簾沖進來,拽了他往外走,一邊急促道:“劉阿豹他被夏人探子捅到心腹,先生快去救命!”

章捷副將徐業的帳中,劉阿豹仰面朝天躺著,面色蒼白,雙目緊閉,大口大口地“呵、呵”喘著氣,腰下積了紅洇洇的鮮血。

聽聞唱報郎中來了,劉阿豹勉力睜開眼睛,恰見到邵清朝自己俯下身來。

“他娘的,老子平時練弩都穿甲,只今夜未穿,就著了道兒!”

“邵哥哥,你快幫俺看看,蠻子捅了我下腹哪裏,將來老子還能播種不?俺娘等著俺回環慶,給俺說親事哩。”

“邵哥哥,你的手勢可真輕巧,怪道弟兄們都說,在你手裏治傷,不會齜牙咧嘴,反倒像被小娘們摸著那麽舒坦……”

“徐將軍,小的十四歲承了阿爺的軍籍,打仗從未慫過,開弓不說百發百中,也是立下不少戰功……”

劉阿豹隨軍征戰三四年,此前運氣尚可,就算箭矢刀槍裏拼過幾次命,肉身卻從沒吃過像今次這麽大的虧。

他現下,突然於劇痛中感受到死神在靠近,竟因恐懼而變成了話癆,仿佛不停地說話,才能證明自己依然活得好好的。

徐業叉著腰踱過來,喝道:“阿豹閉嘴,省點兒氣力!”

轉瞬,徐大將軍想到眼前這勇敢的弩手,實則算是救了一營兄弟的性命,即刻又軟了口吻,安撫道:“有邵先生在,你哪裏就教閻王爺收去了?回頭本將給你報個大功,朝廷少不得賞你三五十貫的,回鄉後,什麽好模樣的婆娘,你挑不到?”

邵清則渾沒聽見病人的絮叨似地,專注地查看劉阿豹的傷口。

軍中疾患,不過金瘡、中毒、煙火傷、墜馬傷、疫瘧幾種,以金瘡最為常見。

大軍一路行來,邵清每到一處城池或大寨,就會領著徐業派給他的幾名兵卒,在市集上采買制作外敷或內服金瘡藥物的原料,從當歸到芎蒡,從龍骨到烏樟根,都備足。沿途又問村民山民們收了一筐又一筐的桑白皮,甚至紮營休息時,他也要領幾個尚無賭錢癮頭的娃娃兵,去“掃蕩”一番野地裏的各種植物,取其中能做傷藥的,抱回來。

所幸連日開戰,軍士們主要為箭矢傷,桑白皮的縫紉線未用盡,剩余了好幾卷,此刻正能救急。

邵清打開軍士們胡亂給劉阿豹紮來止血的布衫時,微微一怔。

這是遼布,他識得。

養父告訴過他,宋遼澶淵之盟後,止爭休邊,設在河北的宋遼榷場裏,遼布乃大宋這頭常買的物品,充作軍需,與大宋河北路、河東路一帶的布匹,共同成為大宋禁軍的軍服原料。

邵清很快摁下自己的恍惚,扔了這血淋淋的遼布,以白晝裏細細曬過的素縑迅速地按拭幾次還在源源不斷滲出的血水,然後抓起木缽,將搗成粉末的炒龍骨、幹地黃和芎蒡,撒在劉阿豹腹部那道觸目驚心的刀傷上。

旋即,邵清執起鋼針,在營中的松脂火把上烤了,穿上白桑皮線,又不由分說往還在不停聒噪的劉阿豹口中,塞了一根帛棍,道聲“忍著些”便開始縫他的傷口。

劉阿豹先還自恃勇武男兒,瞥著口硬氣兒,但夏人彎月匕首劃開的口子,遠比箭簇紮出的窟窿長,饒是邵清動作再快,十來針後,劉阿豹還是咬著帛棍,嗷嗚嗷嗚地哀嚎起來。

終於縫合了皮肉,邵清復又擦拭了一回血,添了一缽金瘡藥粉,扯出大塊的白桑皮,束腰帶一般,將劉阿豹從後背直前腹都裹了。

他卻沒有起身,而是湊近繃帶,細細地觀察滲血的情形。

“怎樣?”

徐業在一旁問道。

邵清指著並未立刻又洇出鮮血的桑皮表面,松了一口氣道:“應未傷得脾臟。”

徐業久經沙場,自己在鬼門關裏走過好幾遭,不說多麽愛兵如子,但見到手下軍卒又撿回條命,總是高興的。

他一把挖出劉阿豹口中的帛棍:“臭小子,別嚎了,將養幾日,不耽誤你將來娶媳婦。”

縫針既停,劉阿豹仿如又從地獄回到天堂。

他轉動腦袋,開始尋找。

他的目光落在軍帳門邊。

那裏趴著一個被捆住手腳的人。

沒有盔帽,露出夏人常見的髡發頭頂,看面容,實在判斷不出年紀,因為滿臉都是疤痕,在明滅閃爍的火把之下,顯得特別猙獰。

那人的肩胛上,還插著一枝羽箭。但他就這麽靜靜地趴著,並不呻吟。

劉阿豹盯著那枝由自己的同袍射出的羽箭。

大丈夫恩怨分明,況且頭上神明都看著,自己不能說謊泄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