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你是天子怕什麽

張尚儀踏進福寧殿後殿的書閣時,看到官家趙煦正在吃點心。

今日政事堂有堂除之一,幾個宰相為了春時殿試榜名列前茅的二十來個人,又你來我往的爭執了一回官職差遣。

趙煦回到後宮,日頭都偏西了。

“尚儀,你不知道朕的這些宰相們,一個個早膳吃得有多飽,爭執起來中氣十足,每人都可以一口氣講上小半個時辰。朕中間餓了,午膳只得空吃兩個饅頭,便又要聽他們堂除之議。回來時眼都花了,好在姚氏和童貫送了這新鮮糕餅來。梁從政,你給尚儀也弄幾塊嘗嘗。”

張尚儀接過梁從政遞上的瓷盤子,饒是她一聽“姚氏”兩個字,心裏就不得勁,此刻見了盤子裏的點心,也是眼前一亮。

點心有三樣。

其中兩樣不用入口,僅看外形、聞氣味,就能知道,分別是棗泥胡豆饅頭和桑葚胡豆凝凍。

而第三樣,方方正正,豆腐似的一塊,上下兩層淺黃色,中間一層是胡豆的棕褐色。

張尚儀嘗了嘗,涼涼滑滑的,奶香與胡豆的焦香外,竟還隱隱一股酒味,而酥油般綿密的口感中,又混著烤餅末子似的顆粒。

“尚儀覺得如何?童貫和姚氏真是好本事,也不知道怎麽搗鼓的,說是用乳酪、雞蛋、沙糖粒子和果子酒,加上胡豆與石花菜煮出的汁,就做出了這道點心,叫什麽……米酥?”

內侍梁從政在一旁提醒道:“官家,叫提拉米酥。”

“喔,對。”

趙煦應著,又挖了一勺塞嘴裏。

張尚儀眸光微動,由衷贊聲“好吃”又笑著追了一句:“主要還是姚氏的點子吧,她可真是個妙人兒。”

趙煦放下勺子,略見詫異:“哦?朕還以為,尚儀對那姚氏,無甚好感。”

“去歲她進宮,好發議論,我來與官家說,乃是據實稟報。此番看了她幾回,似覺得,她其實也算心性純摯之人,只悶頭將差事辦好。對了,前些時日,我去貴妃閣子裏,聽貴妃也對她評價頗善,道是細心又勤快,先頭在雞腳裏放了山楂,純屬不小心,貴妃早已不計較此事,還贊她手藝妙,賞了她。”

張尚儀娓娓道來,趙煦越聽,越現出復雜的表情來。

君臣二人又吃了幾口提拉米酥,趙煦將碟子輕輕一推,胳膊肘搭在圈椅的扶手上,於一旁小宮娥搖扇的輕風中閉目養神。

片刻後又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外片片盛夏濃蔭。

良久,趙煦終於向眼前這位內廷近臣道:“姚氏昨日來請奏,說是想離宮了,城中的鋪子和開封縣的租田,都須她去打理。這麽個孤身小娘子,也不容易。”

張尚儀胸中一喜。

她覺得,這些時日自己緩緩地抱柴拱薪,此刻點火的時機差不多了。

許多年前,曾布教過她,“言多必失”並非真理,懂得何時撲火、何時點火,才重要。

天子總是自高身份,有些火,須由底下的人,來幫他點。

去歲,自己在天子面前表現過對於姚氏的警惕,替天子擔心她是曾布送給向太後的宮中線人,如今自己卻反過來勸天子收了她,留在身邊解悶舒神,恰顯得自己無甚私念,不黨不群,一切皆為官家謀慮。

張尚儀亦望向窗外景色,口中柔聲道:“官家讓姚氏多留一陣吧。”

趙煦耐了耐,終究直言:“朕想她留下。”

張尚儀道:“官家想她留,就留,官家是天子。”

趙煦忽地帶了隱隱的譏誚:“尚儀此言差矣,朕這個天子,哪裏就能隨心所欲了。”

張尚儀道:“從前不能,如今也不能嗎?”

趙煦嘆氣:“她算來,是西軍遺孀了,縱然沒過門,也算定過親,還為了守節之事,寧死不嫁。朕若留她,朕在外朝臣子眼裏,在天下百姓眼裏,成什麽了?”

張尚儀道:“妾鬥膽問官家,官家可是很喜歡她?”

趙煦眉心展開,笑了:“尚儀當朕還是青澀小子嗎?哪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不過是覺得她有趣,若封個美人留在宮裏,朕找她陪著說說話,也便宜些。她歲數不大,倘使能替朕生個公主,就給她再把份位進一進。”

張尚儀面露贊許:“官家這樣想,就對了。天子娶婦,自然不會耽於男歡女愛。官家忌諱姚氏的身份?遙想後周太祖(指郭威)迎娶的四位夫人,柴氏、楊氏、張氏、董氏,她們的夫婿皆喪於離亂,她們皆是再嫁,那些個滿腹道德仁義的士大夫們,可敢有半句非議?”

青年天子望著自己這位“內廷帝師”

“尚儀的意思,朕不明白。”

張尚儀娓娓道來:“官家,姚氏這樣的身份,要說做相府的孫媳婦吧,確實不妥,但偏偏做官家娘子的話,妥,極妥。西軍將士死於國事,其生前訂婚的女子自食其力之余,竟還數次為國分憂,賑災、租田、獻計胡豆榷貨。官家給她內命婦的份位,這並非出自什麽男歡女愛的情動,而是國朝給她的無上榮耀。這份榮耀,章首宰、蔡左丞、曾樞相能給嗎?禦史台的筆杆子們能給嗎?文壇耆老能給嗎?世間女子的最高榮光,莫過於成為內命婦。外頭那些朝臣名士們的,既然沒有資格來給,就沒有資格來說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