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驚變(上)

這個新年,禮部貢舉的鎖院,比往年都早許多,提前到了正月初三。

本年知貢舉的考官蔡京,以及同知貢舉的各部侍郎、台諫官員,加上監試、編排試卷官、封彌官、謄錄官、巡鋪官等與科考有關的中官小吏,都由天子欽定的內侍集結清點,衣冠莊重,騎馬乘車,來到貢院外,焚香拜過孔聖人,才進入設在太學的貢院內。

貢院自此關閉上封,由內侍率領禁軍圍守。裏頭各級官員擬定試題、安排座次、商議考務等,外界皆不得知。

這是宋代貢舉有別於唐代科舉之處。

唐代科舉,考卷顯露考生姓名,考生赴試前甚至可以攜帶自己的詩詞文賦四處拜會達官顯貴進行“投卷”以增加自己的知名度。宋代則不僅規定考卷要由書手另行謄抄,卷子也要糊名,幾位主考官更是鎖院前才定下、入院後才集體出題,都是為了盡量避免考官錄取相熟的考生,或者考官泄題給考生。

鎖院到了早春二月,白日的風中滲出一星半點暖意之際,院試終於開考了。

紫殿焚香暖吹輕,廣庭清曉席群英。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

一日光陰匆匆而過,宋代科考不許秉燭答題,故而到了酉時,最後幾名考生也前後相繼地步出科場。

“王荊公(指王安石)當年進言官家,廢詩賦,改由經義策論取士,真乃社稷之臣。文章應關乎經義禮教,而非童子偏誇作賦工,方能經邦濟世。”

“兄台所言有理。如那蘇學士一般,固然能妙筆生花,寫出的詩詞有文采、重妙悟、尚理趣,但若以此標準為朝廷遴選賢才,只怕選出的都是一群青春做賦、皓首窮經的書呆子吧。”

“嗬,你這話我可不敢苟同。君不見,王臨川(還是指王安石)以改制之名,行鼓吹自己的新學之實,獨尊自己編纂的《三經新義》為顯學,這不是一言堂,又是什麽?”

“余也附議足下這個說法。詩賦增修養,策論考實戰,但專以經義取士算什麽?聽說王臨川到了晚年,對自己當年之舉以頗有悔意。”

“呵呵,那照你這麽說,如今紹述新政的取士是大謬特謬咯?”

“哎,你尚未名列金榜、就扣得好大一頂帽子呐。吾等皆為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若不能暢所欲言,請問萬馬齊喑如何治國平天下?”

暮色四合中,寒氣襲人,考生們卻尚難從奮筆疾書的亢奮中平靜下來,依然聚在太學外院,就算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還在熱火朝天地揮斥方遒。

曾緯經過他們身邊時,仿佛完全沒有聽見他們如擂戰鼓般的爭執。

他在思索喜憂參半的兩件事。

第一樁,是喜,他對於今日自己的答題,還是頗有把握的。

在最近一次替代父親與張尚儀接洽內廷訊息時,張尚儀雖不知主考官具體是誰,但很肯定地告訴他,必是秉承官家紹述旨意的臣工,所出的題也應與開氣象之先有關,讓他回去琢磨琢磨募役法等新政舉措,考經義時附會上即可。

這第二樁,是憂——主考官乃蔡京。

官家親政後,以王安石門人、新黨骨幹力量的身份被調回朝中的蔡京,又是尚書左丞蔡卞的親哥哥,很快就成了章惇的得力助手,在戶部很有些殺伐果決的氣勢,舊年底就升為翰林學士知制誥,最是天子身邊的清要之職。

政敵的幫手,亦是政敵。

這兩年,哪怕沒有替父親聯絡張尚儀的經歷,也不必由大哥曾緹耳提面命,曾緯就已經知道,蔡京是父親曾布厭惡並提防的人。

父親看起來溫文爾雅,利用樞相能獨自奏對的優勢時,也是混不含糊。

父親得知官家要將蔡卞備位樞密院時,並無反對之音。但當官家要擢升蔡京時,父親卻直言:“用京不如用卞,蔡卞還有君子之骨。”

父親的這句話傳於朝堂,是在正月初蔡京剛剛進入貢院的時候。

說實話,曾緯當時頗有些氣惱。

父親就不能忍一忍嗎?這頭蔡京剛剛被欽定為主考官,那頭父親就如此放言。鎖院又不是真的封鎖朝中消息,若蔡京在貢院知曉了,對他曾緯還能手軟?

就算試卷是糊名的,評卷、拆卷也是在鎖院期間,同知貢舉的副手,那幾個禦史,還不都是新黨中人,豈會不聽主考官蔡學士的?啟封後再黜落他曾緯,又是什麽難事?

不想今日,曾緯落座後,擡頭卻見主考官席位上,蔡京正笑吟吟地望過來。

待曾緯去交卷時,監試官剛把卷子折收妥當,蔡京就緩步而來,對著曾緯和顏悅色道:“聽聞四郎寫得一手好字,俊邁而不失修麗,頗有米元章(米芾)之風。可惜貢舉的卷子要另行謄抄,老夫無法一飽眼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