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邵先生給撐個腰

“先生,我阿姊要進宮了。”

辰時中,姚汝舟從鄰人阿伯的牛車上跳下來,不及進得邵清的院子,已在門口喊起來。

他今日特意央那鄰人將牛車趕得慢一些,估摸著其他來私塾的娃娃們都已到了,自己正好出現。

邵清恰拿了兩卷書,從書齋往課室走,聽到汝舟的言辭,吃驚不小,駐足盯著他,

汝舟洋洋得意,因已站在課室窗下,越發提高了嗓門:“宮裏做宴席,用了俺家的風味菜,向太後很是喜歡,不但重賞了阿姊,還宣她再度進宮,教禦廚做菜哩!”

汝舟看起來是在和邵清說話,卻透過窗戶瞟向室內的同學們,見果然有好幾個停止了打鬧或閑聊、轉過臉來聽,他心裏真是說不出的舒坦。

讀了一陣子私塾,孩子們間早已彼此摸清了家底兒。

娃娃們知曉汝舟死了爹,提到阿娘時又支支吾吾,他那出現過幾次的阿姊,年輕不說,穿得也好像街市擺地鋪的婦人,原來只是個賣飯食的。

人性這個東西,說不好本惡還是本善,但校園霸淩定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了,千多年前,便是這麽個不到十人的小私塾,娃娃們也愛恃強淩弱。

平日裏課余或午膳時,趁汝舟不備,往他的紙箋上塗墨,或往他飯碗裏撒礫子兒的,大有人在。

偏這姚汝舟,不願在求學之外,與邵清發生任何交流,也不願去告訴自己頗有好感的邵家婢子葉柔,畢竟,告訴了她,和直接求助邵清也沒啥區別。故而,他一直硬生生地忍著。

此前西園雅集的宴席,姚歡不許他多提,如今被向太後光明正大地嘉賞之事,東水門飯食行都已經傳開了,他作為姚歡嫡親的弟弟,總能好好宣揚一番了吧。

叫你們這些販夫走卒的崽子們還敢看不起我!

我阿爺生前好歹也是體體面面的府衙書吏,如今我阿姊又要去宮裏當一回差,邵先生前日還教了個詞“雲泥之別”我和你們就算不到雲泥之別,樹草之別還是有的。

邵清見姚汝舟一臉揚眉吐氣的小表情,輕輕“哦”了一聲,領他走入課室。

待娃娃們都坐得筆直後,邵清將手裏的書放在一邊,和顏悅色地點了一個胖胖的小子道:“你將韓昌黎的《師說》背一遍。”

胖小子站起來,撓撓頭,有些緊張,但還是磕磕巴巴地背了下來。

邵清頷首,讓他坐下,略略思忖,開口道:“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在唐代,是教士大夫看不起的。到了本朝,情形好了些,你們的先生我,大父和阿父都是郎中,一直頗受四鄰族人尊敬。仁宗朝的名臣範文正公曾說過,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郎中這個行業,總算入了士大夫們的眼。其他工、商行當,亦頗有改觀。”

邵清站起來,踱到方才背書的小胖子面前:“你家是炭行的?”

小胖子點頭。

邵清又換了個學生:“你家是打鐵的?”

那學生也點頭。

邵清依然無波無瀾,口氣卻帶了令人有些惴惴的森然:“汝舟家是飯食行,民以食為天,論來,不管是賣炭的還是打鐵的,若開封城沒有飯食行魚肉行菜蔬行,大家都要喝西北風。你們平素裏卻為何欺負姚汝舟?”

汝舟聞言,很吃了一驚。

原來,邵先生都看在眼裏?

那小胖子,其實每次都是領頭的霸淩者,但他不光有力氣,腦子也還算好使,背書使得,察言觀色亦使得,此刻軋出苗頭不對,倒也不多抵賴,唰地起身,沖邵清弓腰道:“請先生責罰。”

邵清沖他擺手:“理還未辨明,罰了也沒用。我問你,你往汝舟碗裏撒沙礫,是看不起他家從事的行當,還是欺負他和家中阿姊無父無母?”

小胖子掂量了一番,覺著老師大約比較反感行業歧視,於是囁嚅著道:“並,並非因他家是賣豬下水和雞腳杆的……”

他話音未落,只聽“啪”地一聲巨響,眾童子紛紛駭得大大地一哆嗦。

原來是邵先生背著的右手裏,執了一根戒尺,突然亮了出來,重重地敲在小胖子面前的書案上,直接,敲斷了。

“因出身不同而彼此輕慢刻薄,已是大謬,對身遭不幸之人肆意欺辱之,更是不知其可!孟子雲,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你們的惻隱之心呢,是非之心呢?若如你們這般,便是將古往今來天下賢者的文章都倒背如流,又有何用?心若不善,才智越高,惡行越著,倘使世人皆如此,你們又怎知,自己不會成為下一個姚汝舟!”

童子們一個個縮著肩膀,張著嘴巴,大氣也不敢喘地盯著邵清。

他們入學以來,從未見過文質彬彬的邵先生發過那麽大的火。

邵清彎腰拾起戒尺,又道:“旁的先生都用它,我不用。打在手上,不過是手痛。手痛是末,心愧才是本。我做先生教你們,不希望本末倒置,我不想你們因害怕挨打而不作惡,我希望你們,真正能懂得,什麽是仁,你們能為不仁而心愧,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方能成大器,方能不負父母辛苦勞作、供養你們吃喝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