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曾緯暗會張尚儀(下)

張尚儀此時,倒仿佛已敬業地進入了頂級線人的角色,未意識到曾緯的心緒變化。

她微微沉吟,分析道:“幸蒙天家恩沐,我如今在六尚局裏,也還算個有品級的女官,能在禁宮裏四處走動走動。”

“孟皇後出身世家,性子溫婉,儀格方正,即使不像高太後那般有女中堯舜之風,做個賢後不成問題。”

“劉婕妤本是個宮娥,面若天仙並非虛名,心如蛇蠍卻還談不上,依我看倒是個頭腦不中用的,不然也不會如此囂張跋扈、不知收斂。不過,這樣的人,章惇才看得上嘛。”

曾緯一段段地聽完了,終於擡起眼睛,眸子裏流淌著二分復雜的笑意。

他輕聲道:“章相公素來自詡是一流人物,其實量狹苛酷,格局不高,又沉不住氣,看上劉婕妤做棋子,也不稀奇。哪像我父親欣賞的人”

張尚儀“嗤”了一聲,不屑去接情郎兒子這拙劣的恭維。

她只繼續說事:“章惇以為,自己與劉婕妤、朱太妃同進退,便是順了官家的心思、總有一日能鬥倒你父親、獨自受寵於官家。我倒與你父親的看法一致,官家年輕輕便是這樣一副身子骨,後宮乃至前朝的題眼,其實仍在向太後。朱太妃莫以為他還有個親兒子趙似。趙似身體康健,又與官家是一母同胞,才更叫向太後忌諱。四郎,我反正是個孤女也沒有九族可誅,今日忤逆的話便由我來說一句,倘使官家真的過早迎來大限之日,章相公和朱太妃,難道還能替代向太後立新帝不成?”

張尚儀說到這裏,忽地分外舒心地笑起來。

“哎呀,民間都只道宮墻裏頭,是如何閬苑仙境,只有我這般左右是爬不上龍床的深宮聽差之人,才曉得仙障之後,處處汙水橫流。”

曾緯掂量著她刻薄的語氣,反倒放下心來。

無欲則剛。

而眼前這個女子,帶著那麽重的心魔,對劉婕妤這樣由九五至尊的夫君光明正大地寵愛著的妃嬪,必定充滿怨氣與妒忌,不大可能再反水到劉婕妤的支持者那邊去了。

莫看她每次與自己見面,言語裏總是透出對父親的隱隱抱怨,以及對曾府不知道是愛多些、還是恨更多些的態度,她其實,一輩子也離不開父親的使喚。

事實證明,她已經成為父親與政敵章惇好好鬥上一番的妙棋了。

父親怎麽那麽牛呢!

僅此一點,剛愎自用的章惇,就不如父親會用人。劉婕妤在明處,張尚儀可是在暗處的,明處的人用起來風險大,暗處的人,只要她不反水或者不暴露,可以用很久。

張尚儀那句“你們曾家就愛收義女”曾緯現在想來,覺得還挺貼切的。

曾緯剛要開口再問細節,卻見張尚儀兀地來提了茶壺,往曾緯用過的杯中斟滿了茶湯,拿過去自自然然地喝了兩口。

曾緯一驚,警惕地盯著她。

張尚儀嘴角婉媚地一抿:“怎麽了?四弟,你在繈褓中時,我還給你喂過米糊呢。你吃不下的那小半碗,你母親不是也常教我去吃幹凈。如今我與你同飲一杯淡茶而已,你倒覺得別扭了?”

曾緯皺著眉,無言以對。

張尚儀豐潤的紅唇上留著濕漉漉的茶水痕跡,映入曾緯眼簾,刺激得他剛剛壓下去的那股火,又竄了上來。

不知怎地,他想起姚歡的模樣,想起她面對他,臉孔熱得紅撲撲的,笑吟吟地張口叫他“曾四叔”

歡兒的嘴唇,比張尚儀薄些,也不像張尚儀這般塗著艷麗的口脂。

但歡兒的嘴唇,更令他心智迷離。

因為,那副雙唇,是稚拙可愛的,哪裏如這張氏的嘴邊,永遠掛著一絲揶揄的削刻的嘲意。

張尚儀放下茶盞,生了幾分欲酬壯志的口吻道:“大逆不道的話兒,我可不是只說來過過嘴癮的。你回去與你父親稟報,我呀,在宮裏頭相中一個幫手,一個將來或許能成個人物的小內侍,早些時日裏,就哄得遂寧郡王要收他去,今日,成了。”

曾緯道:“內侍?可是今日去王駙馬府上臨畫的那個小黃門?”

張尚儀道:“就是他,叫梁師成。在翰林院書藝局總是被人欺負,有一次被我撞見了,替他出了回頭。他要拜我做幹娘,這福份,我領了。既然私下裏成了母子,他有些體己話兒便說與我聽。他說他親娘送他入宮時,才告訴他,親爹是誰。”

“誰?”

“是蘇學士。四弟,你說有趣不?”

曾緯大驚,瞪起了眼睛。

張尚儀擺擺手:“咳,前朝也好,當朝也罷,這些人名士裏頭,外頭莫名其妙冒出個一兒半女,哪裏算個事?你父親,和蘇學士一樣是嘉祐二年的同榜進士,不也風流成性麽?”